【惠州文脉·花地西湖】与青砂器的一世情缘
2021-03-19 10:24 羊城晚报•羊城派
干咱这一行,火里来烟里去,脚踏的地方都是暖的

文/明前茶

已经秋凉,烧青砂器的老人与他的伙伴,依旧像电影里的侠客一样,光身穿着一件土布织成的背心,一条过膝中裤,一双厚底胶鞋。煤烟已经把他们的衣裳、胳膊和头脸熏成烟灰色。背心像出土文物一样残破,上面都是火星子燎出的小洞。

此时,火焰从馒头窑底部的缝隙里溢出来,像岩浆的舌头不停歇地哼唱,发出只有内行人听得懂的曲调。老把式慢悠悠地吸烟,一言不发,静听那声响。忽地,他扔掉自己的烟斗,呼地站起来,大喊:“开窑啰!”此时,馒头窑上的水泥笼盖已经被烧得通红,温度有1000多摄氏度,人是不能接近的,必须用杠杆原理,把那馒头形状的窑盖掀起。只见老把式把自己吊在“秤砣”位置,双腿蹬地转圈,“秤钩”位置的窑盖就徐徐掀起,放于一边,一米高的火焰照亮了每个人的脸,照亮了这些黑的颧骨与鼻头,黑的衣裳,黑的小腿肚上的坚实筋肉。

烧红的砂器呈漂亮的铁水红,红中带橘、橘中带粉,艳得像着了火的灯一样。老把式与他的伙伴们,赶紧用一米长的铁钩,把这带把手的砂器,小心翼翼地钩取出来,整整齐齐码放到旁边的一口焖井里,在焖井里盖上木头锯末,再盖上湿的黑土,焖40分钟。

开井,取出的砂器经自然冷却,隐隐泛蓝灰色,有金属光泽。轻柔打磨后,老把式以手指关节上下轻扣这些砂罐子,嗔骂一声:“这帮臭小子们总算把矸子土碾细了,听这声响,可以敲着唱山歌。一点哑闷处都没有。”伙伴笑话他:“一个砂罐子就卖40块钱,您老还这么顶真。您看看咱这疙瘩(方言‘地方’),还有几家馒头窑冒着烟?”“就是,俺媳妇为了俺干这活计,在院门口专门搭了个棚屋让俺洗澡,说俺这身烟灰刮下来做成墨汁,够孩子写一年毛笔字的。”

老把式笑着反驳:“你媳妇倒不说,干咱这一行,火里来烟里去,脚踏的地方都是暖的,窑工到了七八十岁,都不闹腰腿疼。儿子挑不动的担子,你挑得动。到时候你媳妇就跟着享福吧。”

徒弟们追问:“师父,你这辈子,就没想过干旁的营生?”烧青砂器的营生,苦得很,馒头窑里的火,一天都不能断,一窑青砂器刚放去烟熏井里焖出釉色,馒头窑里立刻就要添加核桃大的碎煤,开烧第二窑。烧窑季节,工作从浓霜密布的清晨五点,延续到天色墨黑,起码干十二三个小时。中午,窑工们只能在馒头窑的边缘,放上一些土豆、红薯,烤熟什么吃什么。

老把式笑着不说话,他从未告诉徒弟们,当年自己的师父把一身本事教给他时,说过这样一番话:”咱蔚县白河东村的青砂器,可焖饭、炖肉、煮酒,它孔隙均匀,传热温和,久煮不裂,耐得忽冷忽热。可你知道不,它最紧要的用处是啥哩?”

“煮药?”

“没错。以它煮中药,药效比不锈钢罐子煮出的更好。青砂器只以水土和泥,火木煅烧。跟百草晒切炮制的药材,性情最是相和。青砂器烧制成功已经500年了,这500年它救过多少人,你想想。老祖宗留下的手艺,咱怎能让它断了根?”

老把式当时还是19岁的小把式,师傅的话有没有进去呢?恐怕没有。1990年,他撇下学了半拉子的手艺,远去北京打工,工友突然晕倒,被他就近送去了北京市中医院救治。工友住院治疗时,病友家属慷慨出借自己家的熬药罐子,叮嘱小把式:“回去替你工友熬药,轻拿轻放,千万别磕到硬物。这罐子我家老爷子用了十多年了,你看,这光泽比日本匠人的铁器还美。”小把式回到出租屋,打开罐盖,只嗅见一股幽幽凉凉、沉笃安心的药香,小把式心中一动,把罐子翻过来,底朝上,果然见到师傅的那一方钤记,小小的篆体“启杰”两字。

小把式归来,30年火炭中踏来,烟尘中行来,成了非遗传人老把式。他说,俺这辈子,就跟这青砂器绑牢了,难分难解。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夏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