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丽萍
母亲生了三个女儿,只活了我一个。两个妹妹,一个送给深山里的人家,另一个藏在同样深山里的外婆家,她们都因为拉稀脱水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早夭。
她们离开人间时,我们的父母亲正在遥远的地方为了生弟弟而努力着。为此,每当提起此事,他们总是满怀愧疚,甚至会湿了眼眶,泫然泪下。
但年少的我,小小的心中,总是存了这样一份怨恨:儿子是他们苦苦哀求必不可少的心头血,掌中肉,女儿恐怕只是鬓边的头发丝,剪去的指甲盖,可有可无的点缀而已,想要卸下的负累罢了。可以为了生一个儿子而抛家弃三女的父母,对女儿的爱到底有几分真!流的泪究竟掺了多少水!我从不相信他们会为女儿伤心难过,会爱女儿,而这份怀疑往往会化作语言的利剑,刺痛他们的心。
在风和日丽的春天,母亲打电话来,絮絮叨叨地与我分享她去云南旅游的所见所闻,说玉龙雪山,说丽江古城,说大理,又不经意说出给弟弟买了一个玉观音保平安。
我严肃地问,为什么我没有?同样是你的孩子,为什么没有给我带礼物?
母亲好像噎住了,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回音,空空荡荡的。
在燥热无聊的夏夜,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父亲忽然说,如果妹妹还活着,要找到她,弥补她。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快别找了,既然送了人,何必再找!如果是我,找到了也不会认你!
父亲沉默了。夜太黑,我看不清他眼中是否含着泪水。
在丹桂飘香的秋季,父亲说邻居的女儿辍学打工去了,每个月都要给父母上供,她才十几岁呀。又转过来问我,假如当初他们也认为女儿读书无用,不肯供我上学会怎么样?
我拉下脸说,我可没那么老实,我会去法院告你,告到倾家荡产,鱼死网破,哪怕你是我的父亲!
父亲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不知是因为萧瑟的秋风,还是因为我眼中的寒气。
在料峭的冬晨,坐在我的病榻前,母亲哀怨地看着我说,怎么年纪轻轻就得了这样的病,如果是恶性的可怎么办?
我感到很厌烦,冷冷地说,还能怎么办!死了呗!没人疼,没人爱,谁在乎!
说完,我蒙上被子,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我,总是这样敏感多疑,阴阳怪气,尖酸刻薄,咄咄逼人……直到,我有了城城。
怀孕初期,反胃恶心,误以为胃病发作,吃了一个星期胃药,及至发现真相,后悔不已。哪怕孕吐吐到胃出血,心中也是欢喜的,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孩子平安。
舐犊之情不知何时起,已一往而深。
怀孕后期,因先兆流产,需卧床保胎。整日用吸管喝水,用胳膊肘把头支起来吃饭,连上半身坐起来的半卧姿势也不许,甚至还要垫高屁股。每天下一次床,每周洗一次澡。即使惴惴不安地数着日子,即使略有洁癖的我遭受满身污垢的酷刑,心中唯一的愿望,也是希望孩子健康。每天夜半子时,都值得庆祝,因为肚子里的小生命又平安地度过了一天。
原来,怀胎十月如此艰难。原来,孕育生命如此不易。孕儿方知父母恩,当时只道是寻常。
曾以为,像我这样弱不禁风的高龄产妇,逃不掉剖腹产。那么,只需等瓜熟蒂落,躺在手术台上,等医生麻醉,开刀,接出孩子即可。然而,母亲来到我家的第二天,清晨五点半就破羊水,三十六周还不到。
每隔四五分钟,就有一次阵痛袭来,身体里一团火捶打着往下坠。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的我,形容枯槁,几近昏迷,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眼皮似有千斤重。我闭着眼,弓着背,蜷缩着,像一只白灼过的虾。万千利爪在撕扯我的身体,耳边响彻医生的呼唤,睁开眼睛!用力!用长力!十秒!再来十秒!但孱弱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一次一次意志决堤,昏昏沉沉,气若游丝:我不行了,我实在生不了,我要剖,我要剖……但又一次一次被说服,加油!相信自己!快了!
下午七点,医生下了最后通牒:已经没有退路,不可能手术,你必须靠自己!婴儿在里面夹太久,实在不行只能上产钳了!
我迷迷糊糊,声细如蚊,什么是产前(钳)?
就是用钳子把他夹出来,夹坏了眼睛鼻子什么的可不要怪我!
绝地求生,已退无可退!吓得浑身一激灵,竟也有了几阵爆发力!最后,终于,听到呱呱之声!
原来,产子如此艰难。原来,分娩如此不易。生儿方知父母恩,当时只道是寻常。
城城出生后,只给我看了一眼,就因短暂窒息而被转入新生儿科住院。那几天,产后筋疲力尽理应呼呼大睡的我竟没日没夜地胡思乱想,严重失眠,直到,他回到我身边。
曾疑惑,怎会有人得产后抑郁?直到自己带城城,变得有点神经质。看着他睡在枕边,回首向来萧瑟处,恍如隔世。会去刺探他的鼻息,看有没有呼吸;会去摸他的额头,看有没有发烧;他哇哇大哭,我手足无措,唯恐他哪里不舒服;他吐一大口奶,我心慌脚软,唯恐他生了什么病;他声音嘶哑,担心他发声;他喝水呛到,担心他窒息;他拉稀,放屁,打嗝,打喷嚏……草木皆兵,杯弓蛇影,做各种关于他的噩梦,把自己吓醒。
母亲说,每个孩子成长的过程都会遇到一些小状况。你小时候抓起一支口服液的玻璃瓶,咔吧一声咬碎,满嘴的血和玻璃,吓得我呆若木鸡,幸亏奶奶临危不惧,提起你两只小脚,把玻璃抖落,我把抖出来的玻璃碴一块块拼起来,确定是完整的,没有一点留在你嘴里,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原来,父母如此艰难。原来,成长如此不易。养儿方知父母恩,当时只道是寻常。
有了城城,母亲比我们还要高兴,给全部亲朋好友打电话,恨不得让整个世界都知道,生啦!是儿子!第一胎就是儿子!多好啊!顺产!五斤一两!嗯……太幸运啦!太好啦!
看到她笑着,脸上皱起阵阵涟漪,我忽然进入了她的生存语境,理解了她对儿子的执念,放下了所有的纠结与怨气。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李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