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石

正月初三，我对妈说，妈，我今天回医院，上班。

妈正在剥豌豆的手停下来，抬起脸，每条鱼尾纹里都透着迷茫，就走？不是说，过了元宵才上班么？

我说，医院通知，情况有变化，临时调班。

妈从小木凳上缓缓站起身，右手捶着腰，哎呦，我这老腰哇。你……不会去武汉吧？

我说，我们医院是安排了一些人去武汉，但不是我。因为抽调了一些人走，人手不够，所以我要提前回院上班。

妈说，这肺炎闹的……

妈弯着腰，像个虾，向前走两步，贴近我，小声说，丫头，要不，跟领导请两天假吧，后天走，昨晚桂花嫂跟我说，她安排那个李宏亮医生初四和你见一下面。

我说不见不见不见。

妈说，鬼丫头，又不是逼你一定要嫁给他，见一下面没有什么坏处嘛。

我捂住耳朵说不听不听不听。

妈说，你这鬼丫头，二十四岁，不小了，谈两年，就二十六，一拖，就奔三十，到时嫁不出去……

我说嫁不出就不嫁，在家做老姑娘吃穷你。

妈说，你这傻丫头。一步一步走到碗柜前，拿出一个搪瓷盆，把剥好的豌豆装起，又从碗柜里拿出一玻璃瓶野山椒放到桌上，说，这是专门给你留着带去的，你这辣椒王！

妈又满脸堆笑看着我，要不，我打电话给桂花嫂，安排李医生今天和你见个面？他家就在李屋村，七八里路远，一下就到。

我说见什么见，十二点半就走，有人来接。

妈瞪我一眼，扶着墙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上楼去了，过了一会儿又扶着墙一个台阶一个台阶下楼来，手上多了一袋花生。妈说今年花生多哩，饱满的都榨油了，这是小籽的，红皮，生吃补血，你多吃点。听说那个李医生还是个主任呢……

我横妈一眼，妈，人家是主任是院长关你什么事哟!

妈又拿了个蛇皮袋，说我拣一些紫薯给你带去。我说太重，不带，想吃那边买。妈说有车怕什么！又不要你提，我这是正宗无公害，你外面买的怕是转基因呢。我咯咯咯笑起来，妈你真是与时俱进呢，连转基因都知道。妈说，那个李医生在市医院，你在县医院，一个医师，一个护士，也算门当户对……

我说，妈——，横睨了她一眼。

一只母鸡，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左看右看，左看右看，然后猛地啄了一下袋里的花生，妈“哦——嘘——”赶它走，说你想挨刀哦，等一下就宰了你。这时爸扛着锄头回来了，妈说，正好，你把这鸡杀了。爸说，有客来？妈说，今日娟子要走。我说，妈，别杀，我不想吃。妈说，你这不吃那不吃，看你那腰，细得像茅草秆，你以为好看就有用？你那身体，将来要是嫁了人，怀孩子……

我说，妈——，又横睨了她一眼。

妈闭嘴了。爸叼着纸烟拿了菜刀在磨刀石上来来回回拉锯似的磨。

妈突然想起什么，说我还有一个好东西给你带去。她从碗柜底层拿出一个装白酒的玻璃瓶。这是蜜糖，你二叔在山上弄的，野生的，一百块钱一斤呢，你带去吃也可以，敷脸也可以，人家说蜜糖敷脸不晓得有多好，我也不晓得怎样用，你问一下度娘吧。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妈你认识度娘？妈说你以为妈老了什么都不知道？——我把你的手机号给李医生，他加你微信你可不能不理人家哦。

我说妈你又扯到哪里去了！

妈说我这嘴！自己掌了一下嘴笑起来。

妈说，我看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带去的，缓缓移着步子在屋里东翻西翻，脚背上一块不晓得哪天贴上去的麝香止痛膏，白不白灰不灰的，有半块脱胶了，随着走路一扇一扇的……

午饭才吃一半，手机铃响，接我的车来了。妈丢下半碗饭送我出来，硬要帮我提东西。路上，妈接了一个电话，桂花嫂打来的，说初四的约会取消，李医生支援武汉去了，刚被车接走——莫不是跟你同一辆车？妈放下行李，从口袋掏出一张字条塞给我，说这是李医生的电话号码，你也可加一下他微信，桂花嫂看着长大的人，知根知底……

我说好了好了，走了走了。

妈又从身上拿出一沓钱给我，说这是两千元，卖花生油挣的，你拿去。我说妈，我是去工作挣钱呢，还带钱去干吗。妈说，你不是说没挣到钱吗？身上带点钱遇事不慌。我说妈，骗你的你也信，我有钱，我还在你枕头下面留了两千块钱给你和爸用。妈说你这丫头没大没小，妈也敢骗。

车子摇摇晃晃地出发了，妈也跟着车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举起右手，像一截树枝。我从车里朝后望，妈那停在空中的手，一直没有放下来，渐渐开始模糊，接着整个人都模糊了。我忽然想起刚才忘记跟妈说一句话，告诉她脚上的胶布要换一块新的了。

车上共三人，除了司机，就我和一个口罩男。难道他就是李宏亮？我忽然来了兴趣，想证实一下。我把妈给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搜索微信好友，发出添加申请：如果你是参战武汉同行人，请加我。只听“咚”的一声提示音，口罩男拿起了手机……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李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