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文脉·西湖】路过我的全世界
2020-07-10 14:22 羊城晚报
我的母亲坐在车窗边,在陌生的城市里,在攒动的人群中,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宋人,像那个刻舟求剑的楚人,死守教条,固执地等待、寻找她渺小的儿子

文/董改正

我生活的小城与母亲隔一条江再加五六十里县道村道,端午回去时已近中午了,母亲不在,问弟弟,他嗫嚅着,说大概在田畈里吧。我就拿出我在小城带回的菜,引燃了柴灶,开始做饭。

一直想给她买液化气灶台,但几次都是忍住了,一是充气不方便,二是母亲舍不得,最重要的是我担心。母亲在我家待过一段时间,常常会对煤气灶上锐叫的水壶手足无措。她点煤气就像放鞭炮那样侧着身子,关煤气常常扭反了方向,手忙脚乱。她不说要回去,但我明白她的心,母子连心,女儿五岁那年,我送母亲回去。她不舍得我,在车上再三叮嘱,说你少抽烟,说天下那么多字,你哪里写得完看得完?别那么用力。

小伙伴 李海波/摄

柴是松枝,很容易引燃。烧柴锅我是老手了,我是从十一岁就开始烧锅煮饭的。我生来瘦弱,干不得重体力活,却死要面子。那次父亲带我去挑稻捆子,给我扎的只比鸡毛掸子大不了多少,我不愿意,让多加,加到跟同龄孩子挑的差不多大。我喘得跟烧开的水壶盖一样,过溪上坎的时候再也撑不住了,一跤摔下来,眼角鲜血长流。母亲为此和父亲狠狠吵了一架,再也不让我干活,但她对外宣称是家里需要人做饭喂猪看护鸡鸭,而我做的饭比她做的好吃,所以就留我在家了——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厨艺呢?

弟弟在帮人理发——理发室就在堂屋,是他业余的收入。我便一个人灶上灶下地忙活。我先做红烧鸡脚,这是母亲喜欢的。母亲住的村庄离集市有八里地,她的腿摔过很多次,来去不方便,所以每次回家,我都会自己买菜。我怕她一副因饭菜不好而歉疚的样子,但我买她又是一副“又让你花钱了”的歉疚样子,好像她总是欠我的一样。母亲牙齿不好,年轻时常常痛得整张脸都肿得老高,五十多岁时就拔光了牙齿。我让她装,她怕我花钱,总是不肯,去年她偷偷装了牙齿,忍不住告诉我了,一副腼腆的样子:“我能吃骨头了。”除了鸡脚,我还买了她喜欢的扒皮鱼和大虾仁,扒皮鱼刺少,虾仁不用吐壳,她年轻时活多,风风火火的,没时间吃鱼虾。

我做好一个菜后,妹妹带着外甥女回来了。一来就坐到锅灶下添柴火,没有客套,就像三十年前一样。

“哥,老娘怎么还没回来?到哪里去了?”

“锄地了吧。”

“不知道你回来?”

“知道的。”

“那就不是了。”

我没回答。妹妹家才拆迁的,拿了房票,在等房子跌价,好省出一点钱。母亲每次见到我,都问房价,我总说跌了。她就高兴得很。对于妹妹近在咫尺却很少回家,母亲是有怨言的,但在外面她总说“人不回来,光给钱有什么用”,其实我是知道妹妹没钱给她的。最近母亲又问美国疫情,为的是弟弟上班的鞋厂要出口鞋子到那里。母亲总是有担不完的心。

一点半,我做好了六菜一汤,摆好了,母亲还没回来。弟弟也帮顾客理好了发,客人照照镜子,又看看碗罩里的菜,说:“不错,老奶奶拔草回来正好吃饭。”

“到哪儿拔草去了?”

前几年,母亲到农场拔草出了车祸,差点人就没了。

弟弟见我恼火,委屈地说:“我有什么办法?她非要去。”

我坐在椅子上抽烟,像一个冒烟的爆竹。

两点半,母亲回来了,没进门就大声招呼:“嘉嘉来了啊,饿坏了吧?”

我知道她是投石问路王顾左右,不敢立即就招呼我,就起身问:“你又去拔草了?那年的事不记得了?”

母亲像个孩子一样局促:“十二点就收工了,不热,一上午一百块呢……”

“你要我给你啊!别人怎么说我?”

我给她的钱,她一分也没用过。

母亲不敢看我,做错事一样坐下来,拿发黄的毛巾擦汗。

“十二点结束怎么到现在?

“坐车的。”

“也就八里地,怎么要两个半小时?”

“我坐的38路车,再转37路……”

这是我回家的路线。

“你在市里拔草?!”

“嗯,有一天早上我看到你骑车,怕你分心,没叫你,我就坐在车窗边。后来七八天我都没看到你了。车子不是自己的,点不准。”

那应该是六点半左右,城市已经开始热闹。我的母亲坐在车窗边,或是扶着拉杆,远远就开始准备着,远远就开始盼望着,她伸着头,在陌生的城市里,在攒动的人群中,像那个守株待兔的宋人,像那个刻舟求剑的楚人,死守教条,固执地等待、寻找她渺小的儿子,却再也没有看到。

我起身给她盛饭,递给她:“别再去了。”

“不去了。”她诚惶诚恐地接过来,如获大赦一般,灿烂地笑了。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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