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建国

按计划，在家乡小住半个月后，我就要返回南方。

就在我打好包裹，准备启程时，虎子来了电话。让我无论如何多待一天，他从郑州往回赶，要和我见上一面。

虎子是我发小，也是邻居。只不过，他家的房子早已夷为平地。他在襄阳买有别墅，早早就把父母接了过去。用乡亲们的话说，虎子是夹河百年难遇的“能人”，绰号“虎子能”，应该写进村史。

乡亲们说这话的口气，有羡慕，有嫉恨，也有不屑。

虎子长得俊。高挑个，挺鼻梁，大眼睛里闪着笑眯眯的光。刚满18岁，就有媒婆找上门来，介绍邻村一家闺女给他当媳妇。媒婆说了，只要虎子愿意，对方不但不要嫁妆，结婚时还会送辆凤凰牌自行车给他。那是1984年。一辆凤凰自行车，可是一家农户全年苦扒苦做的收入。

就这，虎子都没同意。

虎子心中有个女人，也是邻村的，叫小翠。她腿有点瘸，走路一拐一拐的。脸长得也不耐看，有很多梨花星子（一种小斑点）。那时，我还在老家读书。曾问过虎子，干吗放着好看的妞妞不要，偏要个不利索的女人。

虎子说，小翠在襄阳一家饭店洗碗。跟她结婚，就能把我带到襄阳去。襄阳啊，可是比县城大很多的城市。只要进了城，我再也不回来干这该死的农活了！

我至今还记得他对土地憎恨的样子。那年头，也确实是这样。付出多，收获少。一年到头，牛马一样劳作，汗珠子落地摔成八瓣，只能落个肚子圆。

当时，全村人都以为虎子傻。等结婚后没几年，全村人忽地觉得虎子很精明。“虎子能”就是在这个时候叫出来的。

虎子来了。开着宝马车，西装革履，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只是他的眼睛里少了笑意，多了些忧愁。

虎子带来卤菜，还是热的。有卤鸡蛋、肥肠、猪蹄、猪头肉，还有我最爱吃的卤豆皮。我在南方时，虎子只要过去，总会给我带点卤豆皮。这都是小时候嘴馋落下的毛病。

我知道，他让我无论如何多待一天，肯定是有话和我说。

几杯酒下肚。虎子未曾开言，先落泪。他说，仔仔杀人了。

我一惊。前些日子，在电话中，他还对我说仔仔很好。

怎么突然间就成了杀人犯？

虎子说，都怪我啊，都怪我。从虎子絮絮叨叨中，我慢慢听出原委。

仔仔是虎子的儿子，为小翠所生。

虎子结婚后，同小翠一同来到襄阳饭店打工。小翠洗碗，他帮老板跑腿买菜，招呼客人。虎子人勤劳，嘴也甜，很受老板喜欢。积攒了一年的钱后，虎子辞工也开了家小餐馆。先前的老板不乐意了。觉得虎子忘恩负义，撬他墙角，便带上人兴师问罪。

讲到这，虎子突然问，我这样做不对吗？

这些事，他以前从没对我讲过。一时间，我还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虎子愤愤地说，就是欺负农民！

小餐馆开不成，虎子开始卖鸡。在饭店打工时，他看准这是赚钱的路子。到乡下收鸡，再拉到城里卖，转转手，每只鸡可赚到两三块钱。

干了一两年，卖鸡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上已没有竞争优势。这时就显示出虎子的精明来。他第一个从香港买回自动脱毛机。那时内地杀鸡都用开水脱毛。在菜市场边，支起一个大煤炉，上面架口钢精锅。放足清水，火旺旺地烧。若买鸡的人需要脱毛，就把杀死的鸡投进锅内，快速搅动。在沸水中烫均匀，再提出来，趁着热乎劲祛毛。

这方式方法很老土，费时费工，一天烫不到几个。

买脱毛机时，虎子与小翠吵了一架。小翠不想买，虎子硬要买。这时仔仔已经五岁了，放在老家由爷爷奶奶带着。

小翠胳膊拧不过大腿，脱毛机最终买了回来。好家伙，第一天开张，就把菜市场所有买鸡卖鸡的人吸引了过来。这玩意，快，干净。把鸡丢进脱毛机里，仅三分钟，白花花，一丝不挂的鸡就被拎出来。虎子第一天累得差点吐血。

其他卖鸡的人，留了心思。偷偷想看下脱毛机的招牌。想知道是哪生产的，也搞一台。虎子比他们更聪明，早把标牌卸掉了。

仔仔在老家读到小学四年级，虎子和小翠离了婚。虎子娶了个城里女人，细皮嫩肉，像港台明星那么妩媚。

这时虎子已在襄阳买了一套江景房，三居室，一百多平米，混得有模有样。最开始，为哄新女人开心，他本不想要仔仔的。没想到新女人多次流产，生不了小孩。他这才把仔仔接到城里读书。

仔仔进了城，骨子里还是农民本性。胆小，怕事。上初中了，还不敢说句大声话。班里的同学常欺负他，知道他爹有钱，就让仔仔买烟。中华、黄鹤楼、小熊猫等。还有零食。更有甚者，直接在小卖部记上仔仔的账。

虎子知道后，感觉儿子太窝囊。脑子一转，把仔仔带到鸡档。这时虎子已办起公司，捣腾起脱毛机、蛋糕机、馒头机、绞肉机来。宰鸡卖鸡的老本行，依旧保留。用虎子自己话说，致富不能忘本。哪怕亏钱，也要守着，这是历史的见证。

虎子递给仔仔一把刀，要求把鸡杀了。仔仔长这么大，还从未杀过生。他不动手。虎子就陪着他。虎子说，这世道，强者为王。你不能靠老爸养一辈子。

从早上陪到晚上，仔仔没办法了。闭着双眼，挥刀向鸡头上砍去。鸡嘎嘎叫飞跑了，落下一地鸡毛。虎子不收兵，吩咐再来。这一次，仔仔挥刀而下，溅了一脸鸡血。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仔仔的眼神变了，变得凌厉起来。

有学生不相信这变化，继续讹诈仔仔买烟。要中华的。

仔仔说，不行。

对方深感掉分，挥拳打过来。没想到仔仔早有准备，掏出杀鸡的刀迎了上去。结果，对方当场掉下三指头。

仔仔一战成名，在学校里成了“大哥大”。

虎子喝了一口酒说，刚开始那几年，他还挺高兴。觉得终于把儿子培养出来了。不料想啊，不料想……虎子泣不成声。

我不想再让虎子说下去，仔仔的后果可想而知。

虎子说，我一定要说给你听听。不说出来，我难受啊！他……他把后娘给杀了。

一刹那间，乡村寂静。我听见自己的心跳，也清晰地听到虎子眼泪落地的声响。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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