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改正
路过街心公园时,隐隐听见吉他弹唱。循声而去,只见转弯处的绿荫里,有个老者怀抱木吉他,坐在被风雨剥蚀得斑驳朽烂的木椅上,边弹边唱:“等待着下课,等待着放学,等待游戏的童年……”
他的嗓子嘶哑,声音苍老得如同他满脸的皱纹。他闭着眼睛沉浸其中,对周遭的声音不管不顾,对我这个唯一的听众置若罔闻。他应该是藉着歌声的指引,就像借着萤火虫的指引,走进了他遥远的童年。风摇着树,摇着花,摇着阴影和斑驳的光圈,如同水光般粼粼,在他四周游弋、晃动,他却依然闭着眼,就像一条忘记摇鳍鼓腮的鱼。
是的,时光如水,每个人都是水里的鱼。这个年近耄耋的老人,在这个仲夏的上午来到这里,就像一条鱼溯洄到最初的水口。这个公园建好才二十年,这里应当不是他童年的发生地,最多是往事的遗址。他需要闭上眼睛才能让光一心一意地照亮心灵,他需要少年的吉他才能召唤往事。往事也如鱼,一条条浮现,在他的脚边,在他的心里,它们的嘴吻,轻轻的,痒痒的,啄得他的心一紧、又一紧,疼。
他流下泪来。光斑恰恰照亮了他的脸。浑浊的泪珠。从清溪开始,经历过村庄、田野、荒原,饮过鸟,饮过小兽,饮过朝岚暮霭晚烟,濯洗过云,濯洗过最日常的日常,梳理过水草的流苏,磅礴过桃花汛的激情,也曾枯瘦成秋水,还映照过芦花飞雪,这样的一条河,哪能清澈如初?哪能清甜如初?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多少平日记忆总是一个人,面对着天空发呆,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
他的声音温柔起来,他的嘴角扬起了微笑。这些问题都找到答案了啊,但是却如薛定谔的猫,在得到一个“确定”之后,坍塌了无数的“可能”,无数的玄想,世界骤然变小。走过几十年的路才知道,人生又岂止是为了“答案”,人生哪里就有“标准答案”,更多时候、更多情况下是:我路过世界,世界路过我的心,留下的,遭遇的,感知的——美、爱和感,而最动人心的,正是那初心,是那童年。
就像此刻,光影里有他,有他的音乐、嘶哑的歌声,有他怀抱吉他的美好;而他,他的心里五彩斑斓,自由丰赡,他的童年里,也当会有绿影摇摇,歌声响彻。那时候他的歌声啊,当如清泉滴沥,如乳燕啁啾,如鸽哨挂在碧空,如荷上清露,滴溜溜地转。
不知何时,我的身旁聚集了七八个听众。他们如我一样,如树一样,如摇曳的光斑一样,如天云一样,静静聆听。每个人都是一条河哦,都会流向大海,消失在浩瀚之中,在日夜不停的奔赴之中,哪条河不会想念最初的溪口、河口呢?我听见了轻轻的叹息,啜泣,都是河流的声音。
光斑晃动,时光恍惚晃到四十年前。
“你起来唱一下。”瘦长的章校长指着我说。
我那么紧张,又那么渴望,那是我最喜欢的歌。
“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草丛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我站起来,瞥着窗外,风轻轻摇着树,蝴蝶在风中睡着了。
我听见了自己的歌声,已然沧桑。我听见更多的和声,还有风声,还有光摇曳声。时间里的一切,都有自己的童年啊。
永远的童年。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李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