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谢杨柳
一
上一期,我们了解了玄奘的“奇幻漂流”。随后,我想到一个迷人的问题:假如玄奘不顾与高昌王之约,归国时选择海路,他会在哪个港口靠岸?
如无意外,必是广州。
玄奘敬仰的前辈拘那罗陀,就是在广州初遇中国;效法玄奘的晚辈义净法师,则是在广州暂别中国。在唐朝,广州无疑是东方第一大港。
但如果把时间轴拉到宋元时代,则极有可能是另一个版本:无论是归国的玄奘,还是西行的义净,登陆点和出发点大概率是另一座城市。
这座城市,阿拉伯人称为“刺桐城”,因为城中种满刺桐树、开满刺桐花;意大利人称为“光明之城”,因为城中灯火通宵不灭,是一座巨大的灯塔。
这座开满刺桐花的不夜城,就是泉州。
1292年,马可·波罗从泉州出发,护送阔阔真公主赴波斯和亲;1339年,汪大渊在泉州登陆,带回《岛夷志略》的写作素材。
但对于泉州来说,马可·波罗与汪大渊都是过客。真正与泉州结下不解之缘的,是另一位至今仍籍籍无名的旅行家——雅各·德安科纳。
雅各·德安科纳,直译就是来自安科纳的雅各。安科纳距马可·波罗的故乡威尼斯不远,都是意大利港口城市。两人同为犹太商人。
南宋咸淳七年(1271年),雅各来到泉州采购商品,回国后写下手稿《光明之城》。那一年,马可·波罗17岁。
二
与同乡马可·波罗不同,雅各不仅是一个犹太商人,还是一位人文学者。他的老师是当时著名的人文主义者,他的笔下屡屡引用亚里士多德。
在文艺复兴的前夜,他的精神结构与其同代人一样复杂、多元。犹太传统与希腊理性之间的矛盾,商业伦理与学者追求之间的冲突,常常令他痛苦不堪。
因此,不同于马可·波罗的明快、浮夸,雅各的语言常常忧郁而深刻。这一思想底色,让雅各看到了一个令中国读者都感到陌生的泉州……
1270年,怀着哈姆雷特的心情,49岁的雅各被迫踏上东方之旅,以重振因为“父亲的不幸”而衰落的“家族企业”。次年8月,雅各抵达了传说中的“光明之城”。
在这座伊本·白图泰笔下“世界上最伟大的港口”,雅各看到了世界各国的货船,看到了堆满货物的仓库,看到了通宵不灭的灯火……
当然,这些都在我们意料之中。但随着雅各的脚步进城以后,我们一定会为这座城市的“现代化”和国际化而目瞪口呆——
城中遍布各类商品作坊,大者拥有上千工人;街头随处可闻各国语言,“仿佛不是中国人而是整个世界的城市”;乡镇与城市早已连为一体,城墙形同虚设。
每条干道都有计时塔楼,为商业活动精准报时;城墙每天贴换类似报纸的商业资讯,市民可免费领取。此外,这还是一个进出口免税的“自由贸易港”!
雅各手稿的当代编译者大卫·塞尔本评说:“这是一个在形态上近乎‘现代’的、存在着激烈的商业竞争的社会。”
三
然而不久,雅各就发现了这座城市光明之下的“阴影”。出于人文学者的敏感,他站在商人云集的泉州街头,魔幻地体验到了这座城市的种种“现代病”:
“对商品的需求难以测量,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都燃烧着欲望之火……”
“金钱与财富成为他们的自然神,成为人生一切问题的指导者……”
“我似乎独自待在一座巨大的城市里,它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平线。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只顾自己……”
在雅各看来,这座城市似乎有一种难以理解的魔力,任何人身处其中都会迷失方向,陷入财富与欲望的“巨大洪流而茫然不知所措”。
随雅各而来的意大利水手,迅速在灯红酒绿之中失联。在寻找水手的夜晚,雅各看到了一幕幕“酒神仪式”般的狂欢。最终,在一处黑暗的过道里,雅各发现了水手早已腐烂的尸体。
“我变得像一个迷失的鬼魂!”孤独而痛苦的雅各,在随身翻译李芬利的指引下,拜访了城中最著名的学者白道古。
在与白道古和李芬利的交流中,雅各了解到了“光明之城”的发迹史:
曾经,泉州像南宋其他城市一样富饶而平静。但逐渐地,这座城市汇聚了来自全世界的财富,人们在商业洪流与消费狂欢中抛弃传统,不再尊崇儒学,不再恪守纲常,男人和女人都认为婚姻是对自由的束缚。
白道古痛苦地说:“只有能用金钱衡量的东西才被相信有价值,仿佛整个世界仅仅是一个市场……”
四
在手稿的后半部分,雅各经历了一场不可思议的精神冒险。
在白道古的引领下,雅各参与了每20天举行一次的辩论会,官僚、学者、商人以及普通市民一起讨论城市面临的各种问题。
每场辩论会似乎都有不同的主题:如何增进社会福利、如何缩小贫富差距、如何抵御蒙古入侵、何谓社会正义、何谓公民责任、何谓理想教育……
无论是思想激进的商人阶层,还是立场保守的学者与官僚,甚至话糙理不糙的普通市民,都在针锋相对的辩论中散发出思想的光芒。这些思想,即使今天看来也不过时。
一位名叫安凤山的学者,在一次辩论会后深夜造访雅各,阐述了自己的教育理念:“学校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教孩子学习文字与算数,还要确保孩子的幸福。”而获取幸福的途径,则是拥有自由思想与独立精神。
雅各作为外国商人代表,也受邀发表了意见。这或许是历史上第一次中西思想的正面交锋,产生了一些非常有趣的对话,比如:
“我回答说,正是由于人有理性,人才成其为人,就像我们的拉比迈蒙所教导的那样……史毕回答说,根据他们的哲人朱熹所说,理性不过是能量的外发——他们称之为自然秩序之呼吸,从这种呼吸中产生了道德真理……”
在辩论中,学者、商人频繁引用先秦诸子以及司马迁、王安石、朱熹等哲人的语录,雅各则搬出古希腊哲学家与犹太先贤……
于是,这一系列发生在南宋泉州的辩论会,就成了古今中外思想的交流场。各种新思想、新观念就像这座城市一样,每天都在发展更新。
五
然而在雅各看来,这座城市的过量财富只会导致“罪恶”,这些学者的“过度思考”只会引发“混乱”——这是一座燃烧着欲望与躁动的“光明之城”。
怀着这种可笑但可敬的中世纪观念,雅各不顾同行商旅的劝告,执意要留在泉州,“拯救”这座交织着光明与阴影的城市。
但最终,引起众愤的雅各遭到驱逐。1272年2月,雅各怀着巨大的痛苦离开“光明之城”。在船上,他为这座城市的命运“彻夜难眠,泪流不止”。
回到意大利后,他将这次东方之旅详细记录,但没有将手稿公开。因为,“我所观察和叙述的事情奇妙至极,人们不可能相信我。”
直到1990年,隐居意大利的牛津大学退休教授大卫·塞尔本,从一位藏书家处见到这份手稿,雅各的见闻才得以刊行于世。
然而,正如雅各所说,“人们不可能相信我”。《光明之城》面世以后,如同马可·波罗的《东方纪行》一样,免不了被质疑的命运。
但近些年泉州的考古发现,却似乎都在印证雅各的记录:当西方还处于中世纪时,东方的海岸线上,确曾存在过一座“现代化”的“光明之城”。
尽管最终,这座城市的光芒在蒙古铁骑的征服中,消失在了“近代的拂晓时刻”。在雅各离开20年后,马可·波罗看到的泉州依然繁华,但繁华之下似乎失去了某种东西。比如,商人们拥护的“自由贸易”,学者们拥护的“独立精神”。
于是,“光明之城”的命运,就像雅各离开时所见到的那样:“最后,它的灯火变得非常小,直到从我们的视野中完全消逝……”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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