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文脉·西湖】谎花
2020-08-21 15:15 羊城晚报
那些明艳的南瓜花,都是谎花,说谎的花,不结果的花

文/董改正

在湾村,姨爹爹南瓜种得最好。每年初秋,我坐在院门口的长石条上发呆时,常常看到他挑着一担南瓜,个个大如磨盘,从德馨叔家右侧的巷子里走出来,笑眯眯地路过我,有时候,他会站定,笑着跟我打招呼。

姨爹爹已经去世多年了,但每个秋天,他都会从我记忆里的那个巷子走出来。他对我笑时,会有碎蛛网一般的梧桐叶,轻轻落在头上。一年又一年地秋着。

图/视觉中国

母亲也种南瓜,她种的瓜长势良好,瓜叶绵绵翠绿,黄花明艳万方,整个瓜田就像一块绿色的大毯子,上面绣满南瓜花。春夏,母亲的瓜地是美的,但到了秋天却乏善可陈,偌大的瓜地里,没几个南瓜。

那些挨挨挤挤的南瓜花,它们没能翻越生命的栅栏吗?还是它们在夜里变成了蝴蝶,飞向了渺渺无着的空寂?

母亲很无奈。她已经尽力了,从种子开始,到施肥、浇水、病虫害防治,到人工授粉,她都仔仔细细地做了,但就是不结瓜。那些明艳的南瓜花,都是谎花,说谎的花,不结果的花。尚未超越温饱线的母亲,没有种南瓜花欣赏的情调,也不会去思考一朵花的开放,是它自身的圆满,它没有义务一定要结果。种瓜得瓜的因果没有实现,她便据此看到了看不见的宿命。许多努力未果,都在这里得到了诠释。

姨爹爹听到叹气声,就从瓜地里抬起头来,他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在湾村,他是真心对我们好的人——他指着我说:“这不是你的大南瓜吗?”他爽朗地笑起来,惊得躲在瓜地里的野兔子如同被叫出了藏身地,一溜烟朝山上跑去。

母亲看了看我,噗嗤笑了。

母亲的命运悲苦。五岁时,她的父亲就得病去世了。外婆带着她和哥哥乞讨,嫁在王家庄后,她似乎看到了曙光,但她显然遭遇了一朵谎花。十八岁时,她依然不敢坐在桌上吃饭,夹菜也不敢看继父的眼睛。相亲的时候,她看到的是我父亲善良、诚实的一面,却没看出他的倔强和顽固,她想要的呵护和温暖,也成了一朵谎花。

母亲的瓜地,依然每年都会配合季节的齿轮速度,萌发、开花。明白命运却不放弃,是坚韧、顽强,还是惯性、麻木?我不知道。幼小的我,不能感同身受母亲站在人生的秋风中那种苍凉四起的心境,只是从某一个秋天开始,母亲变了,她不再叹息,她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她说:“我伢,你一定不能做一朵谎花啊!”

我颠沛半生,秋风里归来,总是空空行囊,但我知道,母亲从未觉得我是她的另一朵谎花。她要的“南瓜”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什么样子,就是她想要的样子。虽然她竭尽全力,恨不得把所有关于幸福的元素全部变成液体,注入我的生命里;虽然她或许也曾想我变成谁谁谁那样,而我并未完成;虽然她会因为不如意而背地里叹息,但是我依然是她想要的样子,是她的瓜。我的所有不如意,都是世界的错,在她看来。

年近七旬的母亲依然喜欢种南瓜。我问她现在喜欢种南瓜,是否因为她的技术高了,谎花少了?她说,除了南瓜易种以外,她还喜欢南瓜藤蔓披拂、南瓜花明黄灿烂的样子。她说现在日子好了,不在意结多少瓜了。它想开什么花就开什么花吧,想往哪里爬就往哪里爬吧,不想爬,蹲在那里发个呆,留下一个结,长出一把白生生的根也可以。谎花就谎花吧,只要花自己开心就好,谎花也是花哩!不是所有的努力都有结果,不是所有的南瓜花都要结瓜的啊!

“可是,谎花给了人希望,却又失了约,就像一场梦一样,不是害了人吗?”

“那是人多想了啊!他的妈妈南瓜藤也许不这么想。”母亲笑眯眯地说。

不只是南瓜藤这样想吧?那年的蝴蝶,一定常常想起这朵她看过的谎花。其实有了痕。就像湾村的姨爹爹,总在秋风里,走进我回忆的巷子,对我微笑。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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