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红红
“我这一辈子，没一个人需要我，你说是不是很悲哀？”
蒋程的文友老鲁离婚了，隔三差五就要拽着他喝一杯。老鲁父母早逝，三十年的婚姻里，妻子的心里一直装着另外一个人，儿子呢，从上大学离家到今天远渡重洋，已经有十年了。
蒋程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他不善言辞，一辈子的爱好就是写写文章。
“还是你有福气，谁都离不开你。”老鲁总是很羡慕。
“都有难处，一个人……也挺好。”
老鲁苦笑了一下，骑上车走了。
秋风乍起，蒋程望着老鲁的背影，伸手理了理早已稀疏的头发，转身往家走。
回到家，妻子正在洗床单被罩，女儿则挺着肚子坐在沙发上看手机。
妻子瞪他一眼：“不记得孩子今天回家吃饭啊？”
他还真是忘了，今天周五，是女儿女婿每周回家吃饭的日子。“对不起对不起，人家非叫着去吃饭。”
女儿眼睛没离手机，“我爸脑子里哪有这些，习惯了。”
女婿从厨房走出来，笑呵呵地说：“爸，我们给您和妈报了个海南团，下礼拜就走，您二老好好休息休息。”
蒋程愣了一下，女儿抬眼见他没吭声，小声道：“好不容易奶奶去了我姑那里，您还不陪陪我妈？”
“行，那就去吧。”蒋程没再说什么，回了卧室，他看见床单换了新的，妻子的枕头被子也搬了回来。八年前，他老妈瘫在了床上，把他和妻子的生活完全改变了。那时蒋程54岁，搞了半辈子工程技术的他刚刚被领导批准从总工程师的位子上退下来，谋了个“顾问”的闲职，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和妻子喜欢看电视不同，蒋程一直喜欢写作，年轻时阴错阳差搞了技术，可写作这团火一直在他心里烧着，一有点空他就想坐下来写点什么，可这么多年下来，自己的时间太少了，虽然也能偶尔发表几篇文章，但离他写作中长篇小说并发表在省级刊物上的目标还差得太远，所以当了“顾问”之后，他可是美了几天，发誓要把多年为家庭、事业、孩子忙碌而失去的写作时间补回来。但就在这时，老太太得了“脑梗”，完全丧失了自理能力。刚得知这一消息时，蒋程的脑子“嗡”地一下，既是心疼老太太，心底里也有深深的失落——他又被拴住了。
出了院，因为老太太日夜离不了人，他只得和老太太睡在大床上，让妻子睡到另一个房间。忙工作那些年，他经常要在项目上蹲点，脑子里也没有“过日子”这件事，家务和孩子基本全甩给了妻子，他本来答应妻子要在退下来之后带她出国去玩玩——她还没坐过飞机呢！可现在，这也遥遥无期了。要说妻子真是无可挑剔，每天给老太太擦洗、换衣服、洗衣服、熬粥做面片儿，从没抱怨过什么。有那么几次，蒋程看到妻子听别人讲述旅行见闻时那种羡慕的目光，都禁不住心怀愧疚。他跟她道歉，妻子也没怪他，只是垂下眼帘说：“你心里有数就行。”“有数、有数。”蒋程忙不迭地应着：“总有一天，我要陪你出去看看。”
两年前，蒋程自己受不了了——他每天要擦桌扫地、买菜洗碗、推着老太太出去晒太阳，还隔三差五要到医院拿药，听着都是小事，但足以把他的时光填得满满的，他总觉得身上绑着块钢板，怎么着都不得轻松。他把妹妹叫来，告诉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只是隔俩礼拜拎点水果过来而已，他需要她每年至少跟他分担两个月。妹妹一脸为难，说家里没地方，蒋程一辈子好脾气，可这次不肯妥协。终于，妹妹答应每年接走一个月。
去年，老太太被接走后，蒋程可是高兴了几天，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囫囵觉，就拿起了纸笔。妻子也搬回了卧室，晚上俩人依偎着聊天，享受着久违的轻松之感。
但第五天，俩人就吵了一架。起因是妻子要他陪着一起看电视，他则想在房间里写作。“以前不陪着我也就算了，现在好不容易有空了，你还是不理我！”妻子嚷起来。
“怎么不理你了？”蒋程有点懵：“我不就是想写点东西吗？”
“已经让你闷在屋里写了几天了，你还想写多少？写到老太太回来？”
蒋程不吭声了。
过了几天，女儿回来了，说报了个去苏杭的旅行团，全家一起去。
“不去，我不去，我……”蒋程下意识地一个劲儿摇头。
“爸！我妈一直想去苏杭，你不是不知道，再说，咱们一家也好多年没一起出去过了！”
“我刚开始写一部小说……”蒋程话没说完，妻子突然就暴怒起来，吓了蒋程一大跳——他从来没见过她怒成这样。“你爱去不去！”妻子就像一座沉默了多年的火山一夕爆发，吼得全楼都能听到，“以后你跟你妈和你的小说过吧！咱们明天就去离婚！”说罢，她三步并两步走到蒋程的书桌前，把桌上所有的书本、纸张全都抛在地上：“这么多年了，我对你妈怎么样？你怎么就不该对我好点？我为你们一家三代当牛做马了一辈子！以后你们爱怎么过怎么过，我再也不伺候了！”说完，她蹲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声里充满了委屈：“你有什么数？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妻子的白发在灯光下格外显眼，她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白的呢？
几天之后，蒋程乖乖地去了苏杭。
这次，他知道他也会踏上去海南的旅程，尽管他好不容易把一篇中篇小说捋出了线，正是心气满满的时候。而三个月后，他就要做姥爷了，那时他会更加忙碌。“唉，”蒋程望着桌上的一堆稿纸，想起了老鲁的苦笑，他摇摇头，叹口气，不禁也苦笑起来。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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