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文脉·西湖】扒泥鳅
2020-08-07 15:47 羊城晚报
我说,没嘲笑你,我是在说自己。其实我们都是泥鳅

文/肖建国

我在家小住的第三天,光头又来了。

前两天,他都来过。一看院内都是老头老太太,还有流着鼻涕的小娃娃,他打声招呼,就走了。

这次,他来得早。我刚洗漱完毕,打开院门,他就挤进来。

他喊我哥。秀文哥,到我家吃早吧,一个人锅上锅下的,麻烦。

我知道他这是客套话,他也知道我不会去。每年,只要我回来住,吃的、用的,都会事先准备齐全。我想过平常日子。

光头说,今个儿天气好,我带你去扒泥鳅。

渔歌子 周文静/摄

扒泥鳅?

是啊,是啊。光头黑瘦的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小时候,我多次和他一起扒过泥鳅。有时在稻田里,有时在渠沟里。提上小木桶,赤着双脚,下到泥里,忙得不亦乐乎。

光头与我同年,只比我小月份。小时候,他头上好长疥疮。为方便抹药,他爹经常给他刮个光头。二十郎当岁,他离开乡村,到县城做小工。慢慢成了包工头,在城里买车买房,很是风光。

这两年才回来。回来后,房子已坏得不像样子。他买来绿色的铁皮瓦,把屋顶重新苫住,并用木头支撑起快要坍塌下来的房梁。就这样将就着住。

光头回来的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发财了就忘本,把老婆给休了,跟一个年轻漂亮的洗头妹黏糊上。结果小狐狸把他的钱骗光了。有人反驳,小狐狸多大个事,屁都不值。关键是他儿子蛋蛋,吸毒!吸毒知道不?K粉麻果摇头丸,一上瘾,既烧身体又烧钱。这下好喽,城里烧光光,只好回来。

对光头的往事,我只听不问。如果这是一块伤疤,何必要再揭痛他。

光头给我找来长筒雨靴,胶皮手套。我俩提着小木桶,像小时候一样,奔向后河的一个排水沟。经过光头门前,我看到蛋蛋。他双腿交叉着倚在门框上,脸瘦长,苍白,好像缺血一样。手里夹着一支烟,正眯着眼睛,贪婪地抽。

我说,要不要叫上他。

光头说,算了,免得扫兴。

我们说话时,蛋蛋把咽进肚子的烟,极小心地从鼻孔里释放出来。他透过烟雾,瞟我一眼。光头说,叫伯伯。

我说,别为难孩子。把他带上,跟我们一起去扒泥鳅。

我看到蛋蛋眼里掠过一丝光亮。旋即,他摇摇头。

后河的排水沟,小时候我们常来捉鱼摸虾扒泥鳅。春耕时放水,河里的鱼往上钻,塘里的鱼往下窜,顺着这水沟找新鲜。鱼儿们想不到的是,有人在张网以待。秋节水浅,杂草丛生,头顶刺刀的小米虾已茁壮长大。筲箕拢下去,就是活蹦乱跳的一大把。冬季少水。沟内黑油油的泥土下面,就是泥鳅的温床。泥鳅肉质细嫩,味道鲜美。那些年我们没少吃。长大后才知道“天上龙肉,地下泥鳅”。是大补。

走到水沟边,旷野极静,太阳也懒洋洋地照着我们。从土坷垃里冒出的清新味,将我浑身上下裹得紧紧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这就是生我养我的故乡,这就是能让我彻底放松的天堂。

光头也显得异常兴奋,他赤着脚就跳下水沟里。这可是初冬季节,水已有些刺骨。我忙喊他上来。

他说,秀文哥,我跟你在一起,要的就是这感觉。

他撸起袖子,把双手伸到泥里,唿啦扒开一个缺口。我睁大眼睛仔细看,希望能蹦出一条泥鳅来。可除了泥土散发出的腥臭味,什么也没有。光头连着扒几把,还是什么都没有。以前,可不是这样。几把下去,总会闹出些动静。

光头说,秀文哥,我运气不好,你来。

我跳下去,让他洗脚,穿上雨靴再扒。

光头不肯。边扒边对我说,这点苦算什么,我刚到城里时,可比这遭罪多了。吃的是猪食饭,干的是牛马活。但我终于混出来了,混出来了!

光头舞动着双手,越扒越快,越扒越多。像要把满身的气力,全部砸在面前的泥土上。可我不知道珍惜。秀文哥,你说,面对花花世界谁知道珍惜?标叔可比我们稳重,有学问。当了那么多年的官,不照样被查办吗?在县城时,炳昌曾对我说过,德不配位,必遭其累。以前我不信。现在,信了。

光头扒得大汗淋漓。那些勉强生长的杂草、枯黄的芦苇,统统被他埋葬在污泥里。

他把水沟的边边角角都扒到了,可连一条泥鳅的影子也没看到。

我落在了光头的后面。无意间,竟发现光头已扒过的泥巴里有条泥鳅在翻动。我急步上前,双手一捧,捧住一条灰白相间的泥鳅。它躺在我的手心里,似乎有些怕冷,紧紧蜷起身子,窝成一个圆圈,不敢动弹。

光头从我惊喜的声音里也看到了泥鳅。他说,这就是希望,扒到了第一条,就会有第二、第三条。

我问光头,要是以前,我们扒出的这段距离,能扒多少泥鳅?

光头往身后看了看,想想说,最少两斤。

现在呢,才一条。你说,泥鳅都上哪去了?

这,我哪知道。

我说,都进城去了。

光头的脸腾地红起来,如同抹了油彩。秀文哥,你别嘲笑我了。

我说,没嘲笑你,我是在说自己。其实我们都是泥鳅。说完,我把手中的泥鳅重新放回污泥里。它摆摆尾巴,一头钻进去。瞬眼,就不见了踪影。

往回走时,光头向我请求,秀文哥,我想让蛋蛋跟你混几年。到你那文化公司去,熏陶熏陶,也许会好起来。我已老了,但不想让他也毁了。

看着光头满脸的汗水,我郑重地点点头。

然而,直到我十多天后要离开故乡,也没看到蛋蛋。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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