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红娜

好端端的，被人骂作骗子，那是什么感受？

反正，我是感受了，憋屈。

你这个骗子，又欺骗了我。刚按下接听键，她粗厚的声音，便横冲直撞钻进我的耳朵。

只要她生气了，就会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骂人。她骂人的时候，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就算我年过半百，在她眼里，仍然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想骂就骂。

我忙问，这又是怎么了？

指甲究竟是150还是1500？

用褒义词形容，她是“节俭”，优良品德；用贬义词形容，她是“吝啬”，嗜钱如命。这个不知道葛朗台是何人的女人，却有着与葛朗台一样的爱好——数钱。有空就拿出余钱来，小心翼翼将绑在外面的绳子解开，再将裹紧的包布打开，一层一层，解开三层，有分币角币元币，后来渐渐增加了十元币，百元币。她用右手食指沾点口水，动作笨拙，数了一遍，不过瘾，又数一遍。有时为减少了一张黯然神伤，有时又为添加了一张喜形于色。纸币在她反反复复的爱抚下，渐渐发毛，甚至边角毁烂。

她的钱从不存银行，存折不能给她安全感。四十年前一分钱比锅盖大，四十年后一分钱还是比锅盖大。她有句名言：银钱皮下血，践踏使不得。在她的眼里，我就是一专门糟蹋银钱的不孝女。

尽管我给她的钱完全能让她手头宽绰，但她总是一如既往买二三十元一套的衣服，总是买最便宜的肉菜，总是为了五毛一元，跟人讨价还价。看着她寒酸的衣着，我不再让她去买，直接自己买了回来。人靠衣装马靠鞍，穿上我买的衣服，照着镜子，她喜笑颜开，左看右看，一个劲说好看，喜欢。

钱才识货，懂吗？便宜没好货。我乘势灌输消费观念。

多少钱？她对数额最感兴趣。

我伸出4个手指头。

40？

400。

一听说400元，她当即改口，不要不要，我不喜欢。即刻脱下让我退货。

我灵机一动，马上改口，骗你的，40元。

后来我学会了欺骗，所有涉及钱额的，统统报给她零头。当她发现我骗了她的时候，就会骂我是不孝女，是骗子。至此，我充当了骗子的角色。

她说的指甲，是几个月以前的事。她拇指甲沟炎，几十年了，反反复复，发作的时候疼，疼得睡不着觉，大半个指甲黑了，去了多次医院，洗洗药水，涂涂药膏，不见什么效果，最后一次看医生，医生说要手术，要拔除整个指甲。她一听，脸色惨白，身体瞬间就挫了下去，吓得医生赶紧按她人中。手术是不敢做了，都说十指连心，母女连心，她的甲沟炎也疼在我的心上。

后来有人介绍个洗脚店的师傅，说可以治愈甲沟炎，但收费特贵。我带她去了洗脚店，师傅看了说，能治，修甲三次，加上药，可治愈。我支开她，跟师傅说，只要能修好，钱不是问题。但有个要求，帮我一起骗她，在她面前只能说150元。如果让她知道要1500元，她是情愿疼死也不会治疗的。

师傅是修甲高手，加上祖传秘方，三次之后炎症果然消除，甲沟长出新肉，渐渐痊愈。她逢人就夸，那师傅，技术好，态度好，只是收费太贵。在她眼里，没有不贵的东西。

小区有个阿伯也患了甲沟炎，症状比她的要轻，她自告奋勇，带着他去洗脚店，师傅一看，说，也要修三次，1500元。她瞪大眼睛，大声质问，师傅你怎么能这样，我女儿带我来，才收150，你怎么能欺负老人呢？师傅一听他欺负老人，赶紧辩解，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是你女儿不让跟你说实话。

她感觉被骗了，1500元是天价啊！太不值了。所以气汹汹打来电话，臭骂了我一顿。

意想不到的是，风水轮流转，我竟然也被女儿骗了，这个败家女。

小姑娘家的，什么爱好不好，偏偏喜欢宠物猫。把拍拖的时间，都用在养猫上，养了换，换了养。这姑奶奶，什么时候把猫换成男朋友就好了，可猫换了一只又一只，男朋友影子也没见一个。一天又从外面抱回一只猫，黑白相间，毛茸茸的，一看就是上等品种。我问，多少钱啊？800，便宜。她答得轻描淡写。这个从不知道苦为何物的女儿，她不知道，她老娘跟她一般大的时候，连饭都吃不饱。

那天公园散步，突然看到一个女人抱着的猫，跟我家的一模一样，出于好奇，问她多少钱买的。一万多。女人回答得很干脆。不是吧，我家一样的才800。女人看着我，像看着天外来客，带着鄙夷的口吻说，你的和我的肯定不一样。

欺骗。这个词突然跳到我脑里，原来是女儿欺骗了我。难道这个也有遗传？难道她是跟我学的？我要不要去揭穿她？要不要骂她一顿？

接下来，我要充当什么角色？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李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