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文脉·西湖·小小说】爷爷让我给您敬炷香
2020-07-31 13:06 羊城晚报
我突然想起,爷爷后脖上有块伤疤

文/郑自松

每年清明节这一天,爷爷都会讲同一个故事。

去往祖坟的路很远,需要翻过两道山梁。往年清明节一大早,爷爷已备齐祭品、纸钱、香烛,用锄头挑着,带上全家的男丁,迎着晨曦上了路。当他踏上横柘山天梯般的石板路时,便放慢了脚步,故事也就开始了。

爷爷的故事没有年代,都是以“从前”开始的。

图/视觉中国

从前,有个叫黑蛋的小伙子,爱上本村一个叫翠儿的姑娘。翠儿貌美如花,明眸皓齿,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乌黑透亮。这翠儿也喜欢皮肤又黑又糙的黑蛋,说他憨厚老实心眼好。偏偏老天捉弄人,正在黑蛋准备迎娶翠儿的时候,村里来了一支队伍,把全村十五到三十岁的男人都抓了去,黑蛋自然没能幸免。

黑蛋不会使枪,长官就安排他扛弹药,他随着队伍边打边走,转眼到了福建的一个渔村。长官命令大家去搜集渔船,说要东渡到一个岛上去练兵,他日反攻回来。黑蛋还没来得及登船,潮涌般的解放军追了上来,队伍被冲成鸟兽散。黑蛋躲进一家农户,大气都不敢出。

爷爷每踏上一步石阶,就吐出一句话,不紧不慢。青石板如钢琴踏板,每一块敲出一个音符,将故事传送到爷爷身后的我们耳中。

那是一个三面环水的半岛,百十公里见不到一个成年男人,听说男人们出海打鱼都没能再回来。农户家就母亲和女儿两个人,母亲意欲招黑蛋为婿,黑蛋虽然想念翠儿,可外面到处在搜寻残敌,他不敢出门,又害怕农妇把他交给解放军,就答应了这门亲事。成亲那晚,黑蛋心里无比愧疚,默默祈祷翠儿找一个比自己更好的男人。

一晃过去了十年。就在黑蛋三十岁那年,婆娘突患疾病离世,他带着两个娃儿一路乞讨回到家乡。

翠儿依然未婚,只是面容憔悴了不少,她每天都要跑去村口守望。当她看到黑蛋带了两个娃回家,哭成了一个泪人。她一把抱住黑蛋,在他的后脖颈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股殷红的热血顺着后背往下流,黑蛋却不觉得疼。翠儿抱出一沓绣花鞋垫,丢到黑蛋怀里,幽幽地说:“十年呀,绣花针扎破我手指多少次,你的心就没有一点感应呀。”

翠儿天天往黑蛋家里跑,时不时给孩子送点吃的,日子久了,孩子跟翠儿亲热得像一家人似的。当黑蛋听到翠儿要孩子叫她娘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对翠儿说自己有两个孩子拖累,不能害苦了她。可翠儿不管那么多,一如既往去他家,黑蛋只好给她脸色,说一些比狗屎还臭的难听话。

世事无常,不幸再次降临黑蛋头上:小孩子突患怪病,腹胀如鼓,皮肤蜡黄,粒米不进。听说岩鹰岭上有一种草药可以治疗此病,翠儿就爬山越岭去找草药,不幸从陡崖摔下,全身瘫痪,卧床不起,临死前只提一个要求:要黑蛋每年去她坟前烧炷香。

这个故事一直讲到爷爷去世,我也一直听到懂事。

今年清明节是父亲带着我去扫的墓。

来到坟山,父亲学着爷爷的样子,左手扶着锄头,右手向四周指指点点,给我介绍,这是谁谁谁,那座又是谁谁谁,指间夹着的烟卷划出一道烟雾,慢慢散开,融入鞭炮的硝烟里。

给列祖列宗扫完墓,父亲带着我绕道岩鹰岭,来到一个土堆前。土堆杂草丛生,窝在高高的石壁下,一点都不显眼,没人能看出这是一座坟茔。

父亲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清理杂草。我有点忍不住了,轻声问:“这里埋的谁呀?”

父亲不说话,把清理出来的一堆乱蓬蓬的杂草抱走后,开始在土堆前摆放祭品,他将一对红红的蜡烛插在祭品两侧,蜡烛的焰火飘忽不定,吹落点点烛泪,祭品上留下了几瓣梅花。

“我答应你爷爷的,每年清明节要来这里扫墓。”父亲递给我三支香,交代说:“你先把香点了,等会上香的时候,记得说‘爷爷让我给您敬炷香’。”

我突然想起,爷爷后脖上有块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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