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文脉·西湖】一碗甜面条
2020-06-05 14:33 羊城晚报
那碗吃不到的甜面,竟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永远在记忆深处泛着油润诱人的光泽

文/文端

一生吃过的面条难以胜数。如今生活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海鲜面、牛肉面、卤味面、素面,甚至全国各地的特色面,什么样的面条没吃过!而我,一直就想吃一碗红糖甜面条。当然,我随时都可以做来吃,但每次做了,总觉得做得不地道,味道比记忆中的那碗甜面条差远了。

香  丘淑斐/绘

那时我大概八九岁,邻居的阿婆送来一碗面条,用一个我们叫大碗公的大海碗装着,面条是用红糖煮的,上面还撒着几粒乌豆。在我老家,谁家添丁,左邻右舍就会去送鸡蛋,孩子满月那天,那家人就会回赠一碗甜面。那天我奶奶接过来的就是这样一碗喜面。记得面条粗粗的,红糖放得很够分量,呈褐黄色,看起来很好吃。我很高兴,虽然只有一碗,但至少我是可以分到几口的。不料我奶奶端进去后,那碗面似乎就蒸发掉了,我等了一天,也没见它再现身。我满屋子找,踪影全无。

第二天,它也没再出现,我也就死心了。我也没问奶奶,因为旧社会过来的她还残留着一些封建思想,比如重男轻女。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父亲视我为掌上明珠,她却视我如草芥,处处都要让我明白我比那几个哥哥低一等,比如晚上我跟几个哥在他们的房间说话,就会听到她在另一个房间大声喊:阿妹!阿妹!过来!男孩子说话你也有份!见我站在门槛上,她会骂:女孩子不要站门槛!开饭的时候,她唤着那一个个男孩的大名,和颜悦色说吃饭了,却对我喝道:阿妹,来祭啄!(不太明白意思,反正是饿鬼或鸟兽吃饭的指代词),基于她一贯对我的态度,我知道如果我问她那碗面的事,一定会被她骂我馋鬼。如今的女孩子们总以吃货自居,在我们小时候,好吃是很可耻的事,如果一个女孩子给人很馋的印象,那可是很丢脸的,以后找婆家都会受影响。所以,虽然我很想知道那碗面的下落,但我不敢问。

得不到的东西是最好的,最令人耿耿于怀。那碗吃不到的甜面,竟让我一辈子都忘不掉,永远在记忆深处泛着油润诱人的光泽。

从学校出来后,在镇政府上班。住在单位宿舍,吃在单位食堂。同事们大多家住单位附近,在食堂吃饭的人不多,晚上更是只有我和家在外镇的阿勇用餐。厨工阿珠姐做的饭菜令人难以恭维,但再怎么难吃,我还是硬着头皮吃下去,并从此练出绝不挑食的好习惯。吃不好,使阿勇触景生情回忆起小时候的苦日子。他说小时候很少吃肉,如果哪天家里有肉吃,他奶奶和姑姑就会拼命抢着吃,而让他们幼小的几兄弟眼巴巴地看着流口水;有时候,她们还会把好吃的东西藏起来不给他们吃。他的话让我很吃惊,怎么会有这样的奶奶和姑姑?虽然奶奶常在口头上“虐待”我,我却从没想过她会做这种事,也没怀疑过她对于她的男孙女孙有言语之外的偏心。但阿勇的话还是让我“咯噔”了一下,原来世上的奶奶不一定都慈爱有加,还可以是自私冷漠。那碗红糖面条在我眼前一闪……

1996年夏天,奶奶走完了她94年的人生,带着她一生的悲欢苦乐,去往另一个世界,留下一生的点点滴滴,让子孙回忆。如果回忆是一篇文章,那甜面悬案是其中的一个小问号,这问号是永远无解了。

我没想到这个悬案会有破解的一天。前几天,我跟一个同乡闺蜜聊天,说到吃面条,我说我喜欢吃红糖甜面条,然后就跟她讲了那碗面,她说:“这碗面我阿嬷(奶奶)也不给我吃,因为咱们那里的习俗,这种满月甜面是不能给小孩子吃的。”原来是这样!我那对天地神明充满敬畏的奶奶,一向谨守生活中的一切禁忌避讳,一碗小孩子不能吃的面条,她当然会像藏毒药一样地让你不可能找得到。

总有一些事会成为人心的试金石。一碗面条,曾令我怀疑我奶奶是阿勇奶奶那样的人,今天也使我终于知道她们不一样,这令如今已不是小女孩的我老怀大慰。儿时的情景不由一幕幕浮现眼前,这个总是对我没好声气的奶奶,当家里的老母鸡下了蛋,她会一把按住我,把那个热乎乎的蛋使劲地在我脸上揉搓,说这样就会皮光肉滑;每当我有个头疼脑热的,采草药、煲凉茶,细心照料我的总是她。我出去玩,天黑还没回家,她不安地走进走出,不停地叫我的哥哥们去找我……她就是在嘴巴上过了一把重男轻女的瘾,其实骨肉之爱一点也不会少。她对我跟对我兄长们态度的不同,就像她舀一瓢粪肥淋她种的蔬菜,却给她养的鲜花一瓢清水,品类不同,区别对待,她觉得理所当然,我虽然也习惯了,但从小到大,总是因此觉得她对我不够好。如今回头去看,心中一片澄明。心比嘴总是更经得起岁月的考验。

我又想吃红糖甜面条了。总有一天,我会做出满意的一碗,尝一口,欣喜地赞叹:正是这个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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