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改正
秀芝婶住在城郊,有两亩地,在等菜长大的间隙,她决定做点买卖。思谋来思谋去,决定贩鸡蛋来卖,她所在的城中村,还有很多老人养鸡。现在城里人喜欢吃土生土长的东西,并把这些东西前面冠以一个“本”字,以区分于“洋”,这是口味的保证、营养的保证、健康的保证,甚至是身份和门路的象征。
秀芝婶立马就行动了。先去菜市场打听了本鸡蛋价格,然后设定自己最高的收购价格,挎上自己的篮子就去收鸡蛋了。秀芝婶收鸡蛋很挑剔,要大的,白润的,三天才收了将近一百个鸡蛋。跟卖菜不一样,贩鸡蛋是“投资”,八十多块钱呢,要一炮打响,所以每一个细节都要做好。她梳洗一番,化了淡妆,穿上儿女们买的好衣服,漂漂亮亮地来到了菜市场外的小街上,找了一个位子,拉开小马扎,坐下来,准备挣她商业生涯中的第一桶金。
这一条小街其实是露水街,是菜市场的延伸,城管经常来赶的。她的同行们都跟她差不多的身份,但是他们的打扮跟秀芝婶一比,简直就是土老帽。这群人中,也有卖鸡蛋的,还有卖泥鳅、黄鳝、本鸡、本鱼、本菜的,本糕点、本小吃的,本葛根、本藕粉的,反正在这里卖菜的买菜的,都冲着一个“本”字。
也不知是脸生还是怎么的,一个上午,秀芝婶居然只卖了五个蛋。买蛋的人还警告她,要不是本鸡蛋,她要退给她的,说得人都看着她。秀芝婶又羞又恼,再看不远处那个穿得跟叫花子一样的老太太,她卖掉一篮子后,半个小时不到,又收了一篮子来,差不多又卖完了。她的蛋还没自己的大,也没自己的光净,品质完全不在一个档次,怎么反而卖得好呢?她执拗地等着,她就不信没有识货的,没想到等来的是她唯一的顾客来退货了,说家里人都说这鸡蛋一看就是假的,哪有这么大、这么白润的本鸡蛋!她给气得够呛,收了鸡蛋,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剩下来的鸡蛋,秀芝婶自己吃掉了。那几天煎鸡蛋、炒鸡蛋、煮鸡蛋、茶叶蛋的,吃得她都怕了,她发誓再也不卖鸡蛋了,但是心里憋着一股气,她要纾解开。那天她认真打扮了,还戴了墨镜,挎上包包,打算侦查一番。
没人认得她。她拿张报纸作掩护,仔细盯着那个老太。也没见她有什么营销手段,衣衫褴褛,甚至她还不会说普通话,但是她的鸡蛋就是卖得好。很快卖完了,老太拎着篮子起身走了。秀芝婶连忙跟上,只见老太进了菜市场,朝卖鸡蛋的摊子走去。
“这是干什么?”秀芝婶糊涂了。要知道,“本”“洋”之争一直很激烈,她跑这儿来干吗?秀芝便慢慢走过去,装作买东西的样子。她看到老太在挑鸡蛋,人家挑大的,她挑小的;人家挑黄润的,她挑白的壳上麻麻点点的,一会儿就挑了一篮子。秀芝婶脑中一道闪电横贯而过,她明白了!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她跟着老太来到小街,果然,老太又坐下来卖了!她的生意立马就来了,那些在菜市场里十分挑剔的有品位的主妇,在这里简直是谦卑的。老太买来一个才六毛钱,而自己收来就八毛,还要这么远走过来,还被退货!秀芝婶气得胸痛,气呼呼地跑回家去,正好遇到小儿子回来,见她如此,便问发生什么事了。起初秀芝婶不肯说,经不起儿子再三问,她一股脑说了出来。听完后,儿子哈哈大笑。然后一边笑一边走进秀芝婶的房里,打开秀芝婶用来忆苦思甜教育他们姐弟的柜子,拿出打了许多补丁的衣服,说:“妈,明天你穿这个去,保管好卖!”
秀芝婶啐了儿子一口,儿子一边笑一边出门,一边说:“听儿子的没错!你千万试试啊!”
菜还在土地里长,秀芝婶只能闲着。她脑子中不断回放着老太卖鸡蛋的画面,再在脑子中特写那些卖“本”菜农的“本”物们:鱼虾子里有河草,葛根上有葛藤,母鸡脚上有稻草,亮点还在于:他们都说郊区方言,都穿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衣服!她越想越发觉得儿子说的不错,决定再试一次。
这次她还是刻意“打扮”了一番:衣服是补丁的,裤脚是带泥的,头发是凌乱的,表情是愣愣的,语言是正宗的郊区方言。她带着随意收来的大大小小的八十几个本鸡蛋,临行前还给篮子里加上点细稻草,又在菜地里割了两三把本韭菜,再次莅临她惨遭滑铁卢的战场。
“鸡蛋多少钱一个?”
刚坐下,就有个穿得相当有档次的主妇问价。
“一块二。”她压制住激动,用方言平静而矜持地回答。
“太贵了,你比人家贵两毛。”主妇起身就走。
“一分钱一分货。”她有点不屑的表情刺激到了主妇,她停住了,说:“我就看看你这货到底怎么样,来五个。”秀芝婶心“怦怦”跳着,给她装好,收了钱,那人要走时,她又抓了一把韭菜,说:“这是本韭菜,你回家炒炒看。”主妇谢过,走了。
虽然要价高,态度没有上次好,虽然卖得跌宕起伏,但是秀芝婶的一篮子鸡蛋终于卖完了。
秀芝婶再来卖鸡蛋已是第三天的早上。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喊:“来了,就是她,就是她!终于来了,总算找到你了!”她一惊,看到几个主妇掰开人群,朝她挤来,下意识地想跑,但还是镇静下来,眼睁睁看着她们来到摊前。
“你的鸡蛋才是真正的本鸡蛋!你的韭菜才是真正的本韭菜!不比不知道,一比我才知道我吃了这么多年‘本’鸡蛋都是假的!”
几个女人蹲下来数着鸡蛋,秀芝婶心里涌上一股复杂的情感,有委屈,有释怀,有骄傲,有感慨,五味杂陈,终于化作一颗颗泪水,滚下了她本就沧桑的面颊。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李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