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社

四十年过去了。说快吧，也有岁月煎熬的时候；说不快，无非也是弹指间。

四十年来，狗蛋始终认为,他这辈子吃过的人间美味莫过于1980年的那一次烤番薯。

是的，那是1980年的某天。那天，阳光灿烂。

狗蛋他们一伙四人，在溪边游水。游着游着，狗蛋说，我们游过对岸吧！

对岸叫沙尾，他们都明白游过对岸意味着什么。

他们爬上对岸时，湿透的小裆裤顺着坳黑的小脚滴淌着溪水，渗进温热的沙地。他们来到了那片远近闻名的盛产番薯的沙尾。

狗蛋说，我们挖几个，带去海边的沙滩上烤来吃。说的时候，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进番薯地，蹲了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突然一声大吼，闪出了一个老农。

他们吓了一跳，立即起身，惶恐地望着老农。  

嘴馋？想吃番薯？  

狗蛋他们低下了头，不知所措。  

想不到老农弯下腰去，挖出了五六个大番薯，递给狗蛋他们。那时的狗蛋，红红的鼻子下面挂着两条鼻涕虫，正拼命地往回吸。看到老农递来番薯，两只手反而往身后躲。

还不接住！老农一声大吼。

狗蛋他们重重出了一口气，接过番薯，像快乐的猴子，欢呼着，跳跃着。他们离开了那片肥沃疏松的土地，穿过一片木麻黄防护林，眼前豁然开朗，那是令人神往的十里银滩。

几年后，已经读初中的狗蛋，和几个同学再次来到海边玩耍。他们经过这片番薯地时依然禁不住驻足停留。可以肯定地说，狗蛋盯着番薯地的时候，眼睛闪烁着光芒，他想起了当年的美味，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农夫手执木棒，像盯猎物一样凶神恶煞地盯着狗蛋他们一伙。

狗蛋悄悄地跟同伴说，很想很想吃烤番薯。

不知是当年的美味确实让狗蛋魂萦梦绕，还是这次的遗憾让他刻骨铭心，番薯已成为他记忆深处的印记，这是狗蛋始料不及的。

儿时瘦骨嶙峋挂着两条鼻涕虫的狗蛋，三十多年后摇身一变成为上市公司老总。唯一不变的是那又大又红的鼻子。算命先生说，就是这个又大又红的鼻子，足以让狗蛋一辈子丰衣足食。

丰衣足食？这让狗蛋想起记忆中的祖屋，破旧的两扇木门上有依稀可辨的漆字，那时他从左往右读，总是读成食足衣丰。所以，当狗蛋挖到第一桶金时，便把残破的祖屋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栋三层的小洋房。

这一天，狗蛋在办公室，靠着肥厚的大班椅，盯着圆形透明的穹顶发呆。秘书走进来，问，老板，今晚想吃什么？

吃什么好呢？狗蛋反问。

这样的对话已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前秘书总是搜肠刮肚说出一些美食的名称，但换来的都是老板臭骂，骂他没点新意。后来，狗蛋终于忍不住说，其实他这辈子最喜欢吃的就是番薯。

番薯岂不简单？于是，在秘书的安排下，在某五星级大酒店的宽敞包房里，秘书给老板狗蛋点了一道烤番薯。当身材高挑的服务员托着一个青花瓷盘款款而入时，狗蛋远远地看到瓷盘里晃动着的番薯，眼睛一激灵。

狗蛋马上正襟危坐。狗蛋小心翼翼地剥着番薯的皮。狗蛋轻轻地咬了一口，慢慢地咀嚼……

如临大敌的秘书正要舒展脸上绷紧的肌肉时，却清清楚楚地看见狗蛋的嘴巴骤然停止，随后，把刚咬过一小口的番薯丢回了青花瓷盘。狗蛋破口大骂，这是什么番薯？！

第二次，秘书事先把酒店的部长训斥了一番，说番薯得有番薯的样子。部长心领神会，特地用乡下小竹篮盛满才端进来。狗蛋依然只是咬了一口，又丢了回去，狗蛋一声叹息，他连骂都懒得骂了。

看着老板日益消瘦的身形，这一次，秘书神秘地说，这次烤番薯，保证您喜欢！

看得出是秘书亲自参与其中，在秘书和酒店部长的亲自指挥下，两人男服务员抬着一个大瓷盘进来了。部长媚笑，这个盘原来是装大盆菜用的，已经是最大的了。

狗蛋看到硕大的盘子上面竟然铺了一层细沙，并且用木柴和火炭架起了一个烧烤架的模型，架上堆放着已经烤好的番薯。狗蛋挑了一个番薯，他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小心翼翼了，而是直接一掰，往中间一咬。

在秘书诚惶诚恐的注视下，狗蛋失望地放下手中的番薯，然后习惯性地捏了一下大鼻子。每当狗蛋捏鼻子时，就会想起算命先生说过的话，以及祖屋木门依稀可辨的“丰衣足食”四个大字。狗蛋一声叹息。

秘书的嘴巴凑上狗蛋的耳朵，轻声细语地说，这盘上铺的细沙，是我专门托人从沙尾的沙滩运过来的。

真的？狗蛋眼睛一亮，捡起刚才咬过一口的半边番薯，狠狠地往细沙上一沾，然后塞进嘴里，大口咀嚼。

狗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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