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小学门前是外来打工的人揽活的地方。什么油工、木工、水暖、电工和力工,还有计时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仨一堆俩一伙,闲着无聊,有的躲在荫凉处打扑克,围拢一圈看热闹的人,有的腻在一起聊天。
可是,唯独他与众不同。他习惯一个人待在学校门口,或站,或坐。大多时候,他是把脸对着学校的。刚来这里的时候,他总是两只手扳着刷了绿油漆的铁大门,把脸贴紧了铁栏杆,恨不能把头钻进大门里边去。惹得看大门的老头跑过来驱赶他,骂他有病。每次他都朝老头歉意地赔个笑脸。后来他学乖了,渐渐地不再把脸贴紧了铁大门,而是有了一段距离。看门的老头站在门里,只是瞅瞅他,也不好再说他什么——许是真的觉得他不正常呢。
他来这个城市打工已经快二十年了。这二十年的时光里,希望小学的门口就成了他每天上下班的地方。
他是力工,整天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车后架上驮着一个黑不溜秋的帆布兜子,兜子里装着一把铁锤和一把铁钎子,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走街串巷地跑。今天张三家砸了一堵墙,明天李四家扒了卫生间,后天王二麻子家抠一个线沟……他每一天都觉得很累。但只要身子立在学校门口,他就一下子卸掉了所有的疲惫,浑身轻松起来。
温暖的阳光柔柔地洒在脸上,望着校园里像鸟儿一样快乐的孩子们,他咧开嘴傻傻地笑着。
他从左边往右数着那些孩子们——一个,两个,三个……再从右边往左数着那些孩子们——一个,两个,三个……他根据孩子们个头大小,给他们安排班级——一年级的,二年级的……一直到六年级。他把自己从一年级一直安排到了六年级,每个班级里都有他自己。刚开始的时候,他在这群孩子中间找自己,后来,找着找着,他不再找了,他清楚地看见自己变成了这群孩子。
他忽然觉得很累,他脸朝着校园里,一屁股坐在了一棵杨树底下。他想起了今天刚发生的事。
他跟刘五给一户人家扒卫生间的墙砖、地砖和三个卧室顶上抠的线沟。他觉得都不合规格,应该再深些,再彻底些才行;可是刘五愣是不让,他说,房主不在,再说了他也什么都不懂,轻快一会儿是一会儿。你傻呀,挨那累干啥?工钱一分不少你的。他跟刘五急了眼,做人不可以这样不地道,我不挣昧良心的钱。刘五甩袖子走人了。他没走。他把所有的活又重新认认真真地干了一遍。直到自己满意了,才拖着疲惫的身子,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吱嘎”“吱嘎”来到了学校门口。他把那户人家给他的工钱,拿出一半来分给了刘五。刘五也没客气,赌气似的把钱装进了上衣口袋,然后坐在一棵杨树下,脊背依着树干,从怀里掏出一包紫盒的云烟,磕出一支衔在嘴角,打火机点燃,吧嗒吧嗒独自抽起来。
他不想跟刘五这种人生气。他觉得没意思。
他也学着刘五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包烟——中华烟。是前几天给一户人家干活,那个大爷送给他的。他说他不抽烟的。可是大爷硬是塞进他衣兜里了。要不是见刘五掏出烟来,他真的忘记自己兜里还有一包好烟呢。
他拆了封,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先是把烟横着放在鼻孔下面,闭上眼睛,很享受地使劲往鼻孔里吸了几口气,觉得蛮香的,强迫自己感受了一会儿刘五的感受,然后衔在嘴角,干巴巴地裹了两口,觉得没意思。他把衔在嘴角的那根烟塞回烟盒里,又觉得不妥,忙抠了出来,扔在马路牙子下边;他还是觉得不妥,站起身猫腰伸手捡了起来,攥在手心里,跑去路对面,扔进了一个绿皮玻璃钢垃圾桶。
他轻盈地走回来。
这时候,校园里下课的铃声响了。他又看见自己夹在那群可爱的孩子中间,随着他们欢蹦乱跳地从教室里涌出来。就像飞落在头顶树枝上的鸟儿们,叽叽喳喳叫着,真好听。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李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