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段今今
三年前,我在一家工程公司上班的时候,遇到过一个怪人。
那是一个制作标书的不眠之夜,不过对我来说早已习惯——投标的前夜往往都要这样通宵达旦。凌晨时分,所有文件打印好之后,我趴在二楼临窗的办公桌上,似睡非睡,等待着同事把标书装订回来,我们再盖章封标。
两天前的一场大雪覆盖了整个办公园区,窗外的一切都是蓝莹莹的。同事小田昨天堆的雪人静悄悄地站在几米外的雪地上。这个小雪人大概有半人高,两只黑色大纽扣是它的眼睛,胡萝卜是它的鼻子,一只红辣椒则成了它微笑的嘴巴。这样一个普通的小雪人的命运,本应是引来路人友好的注视并成为姑娘们的合影对象,然后在气温的回暖中渐渐融化的,可这个小雪人的命运似乎有些不同:一个巡逻的保安走了过来,看见了它。
他停住脚步,长久地注视着它,久得足以看清组成它的每一片雪花,然后,他摘掉了自己的帽子,戴在雪人头上,又摘下自己的围巾,在雪人的脖子上围了三圈,还温情地在雪人的脸颊上摸了几下。
我忽然觉得他有点可爱。然而,就在我准备闭上眼睛继续休息的时候,这个保安突然发了狂:他几下扯掉了雪人的帽子和围巾,抓起雪人的鼻子和眼睛扔了出去,还用拳头不断重重地捶打雪人的脑袋——可怜的雪人在片刻的温情之后便突遭横祸,不但没有了五官,脑袋也被打得变了形。
我一下子被激怒了,立刻推开窗户喊道:“那是我们的雪人,你干什么!”
保安被吓了一跳,左右看了半天才抬头看到二楼的我,他立刻满脸窘色,想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是领导……领导让我打扫卫生……”
“这么大的办公园区还容不下一个雪人吗?我去找你们领导问问。”我是真的为他的暴戾生了气。
“别,别,小伙子……”他急忙从裤兜里掏出一盒烟,拿出一支,要给我扔上来。
我还要再说什么,同事已经抱着厚厚的标书进了门,我没时间再和这个怪人纠缠,说了句“该干啥干啥去”,就关上了窗户。
第二天早上我来上班的时候,前台小姑娘说:“昨天上午负责咱们楼片区的保安大叔过来找你,说雪人给你堆好了,怎么,”她笑起来,“保安大叔还负责看孩子吗?”我白了她一眼,然后径直走到二楼窗边:雪人还真的恢复原样了。
后来在园区里见到他,他会冲我客气地点点头,有一次我下楼抽烟,看他经过,便递了根烟给他,他却局促地摆摆手:“上班时我们不能抽烟。”他看上去已经五六十岁了,肤色黝黑,满脸皱纹如刀刻一般,但眼神憨厚,看着并不像个粗暴之人。
半个月后,又是一个封标之夜,我又看见了老保安。这次,他走得很慢,还稍稍有点摇晃,快走到小路口的时候,他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地——这一下看来摔得不轻,他半天都没有爬起来。
虽然很困倦,我还是下了楼,刚走到他的身边,就闻到了一股酒气。我的火又上来了——巡逻时竟然还喝酒?他抬头看见了我,脸上竟然已经是涕泪交零。
我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扶进了我们的办公楼,让他坐在墙角。
“你怎么了?”我问。
他抹了几把眼泪,把头深深埋在膝盖上,半晌才嗫嚅道:“儿子,我的儿子丢了……”
我的心颤了一下,想起了我上个月刚满周岁的儿子,此刻,他应该正甜睡在妈妈的怀里。
他的双肩抽动着:“四岁的时候,他妈妈带他去赶集,买块布的工夫,他就不见了……”
这时候,我的同事抱着标书走进了办公楼,我只能拍拍老保安的背,叮嘱他多坐一会儿。
投完了那个标,我被派到了西安出差,回来已经是三周之后。一天下午,我发现保安已经换成了一个年轻人。
又过了几天,一次下楼抽烟,我遇上了那个小保安,便随口问起那个老保安。
“你说老陶?”他摇摇头:“真是个可怜人。”
“是啊,儿子丢了,谁受得了。”
“他儿子后来找回来了,你不知道吗?”
“找回来了?”我竟然激动起来,“所以老陶回家去了?”
小保安叹了口气:“他儿子四年前就找回来了。老陶倾家荡产找了他二十三年,血样终于比对上了,老陶村里是放了鞭炮把他儿子迎回来的,可老陶的伤心事还没结束,”他顿了顿,叹了口气,“他儿子在家里住了三个月,说之前在福建做小本生意,还想回去继续赚钱,需要一些本钱。老陶家在贵州山区,赚不到什么钱,听了儿子的话,老陶二话不说,去亲戚那里借了两万块。儿子走时留了电话和地址,说赚钱后就把爹妈接过去团圆,但从此后,他儿子就再也没有消息了,电话停机,老陶去福建找,地址也是假的。老陶本来还欠着亲戚的钱,这回又多了两万块的债,更扎心的是,还是他日思夜盼的亲儿子骗去的。大家让他报警,他不肯,就一个人出来打工还债。老陶老婆本来就因为丢儿子而精神恍惚,这下更是一病不起,前一阵,家里来电话说他老婆病重了,老陶就回去了,他说,万一他老婆不行了,他就不出来了,在家里继续等儿子,说他相信儿子一定有苦衷。”小保安看到我把烟蒂扔在地上,过去用脚狠狠地碾了几下:“他还觉得他那个混蛋儿子能回来呢!”
我一下子想起了那个小雪人,想起了老陶眼泪在满脸皱纹中横七竖八流淌的样子,那是一个父亲的爱与痛啊。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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