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辉

母亲在她相对还年轻的时候，就显得与众不同。工余时间，一群女同事聚在一起，常常聊自家孩子。一般都是“瘌痢头儿子自家好”，不过直通通地自卖自夸，总会有些别扭。于是她们便会像给领导提意见一样，语气上像是批评，内容都是赞美。

母亲是个老实人，不懂得明贬暗褒，她总是实实在在地抖落我们的短处，于是如同田忌赛马，我们成了最差的孩子。

“看看小明，这么小就会烧菜了；阿宝，会给他妈捶背……”直到我们走上社会，“别人家的孩子”还一直被母亲挂在嘴边。她这不是激将法，是真心觉得我们比不上任何一家的孩子。

直到母亲快退休了，她似乎才幡然醒悟。因为目睹某个很听话的“孩子”，犯盗窃罪坐牢去了；某个很能干的“孩子”，快40岁了，还率领一家三口集体啃他爹妈的老。有一位亲戚的四个孩子倒是个个出息，最差的资产也过了千万。可他中风之后，只有过年期间，孩子们才会礼节性地来看他一会儿，以至于他常常独自垂泪……

“其实我们家几个孩子都还算不错……”母亲给我们平了反，继而自我反思，常常自责成熟得太晚，以前常拿别人家孩子说事，影响了我们自信心的培养，以至于我们事业上都很平庸。

亡羊补牢，母亲开始了180度大转弯。常常搜罗别人家孩子混得不好的案例，以此安慰我们。

“小志你记得吧？以前他学习成绩比你还好。8年前下岗了，现在在小区当保安，对班倒，一天上班12个小时，才拿3000多月薪……”那天母亲对我说。她说的那人，我只能隐约记得他12岁时的模样，都40年过去了，从无来往。他混得好与不好，根本影响不了我的心情。不过为了平复母亲的歉疚之心，我还是配合着做出喜闻乐见的表情。

母亲与父亲的关系一直不太好，几十年来大多数时候都陷入冷战，这其实比那些整天吵架的夫妻更糟糕。我想假如换成现在这个年代，他们结婚不到7年就会离婚。不过自从3年前父亲患了结肠癌，两人关系大有改善。身患糖尿病、心脏病等多种疾病的母亲，以前不忌口、不注重营养，这两年讲究多了。而且每天早晚都会出去锻炼，虽然已经80多岁，步行数可与一些60多岁的后生相当。

“您总在说活够了，不求太长寿，怎么心口不一啊？您这是想奔着100岁做努力啊！”散步时有老邻居打趣道。母亲对于自己的诚实度很看重，不容别人质疑。于是给人解释，若是一个人，她活80岁都嫌多了点。可是父亲大肠小肠都被切除了，靠人造的“造口”排便，每天搞得身上臭烘烘的，得有人给他清洗……

“现在一个伺候重病老人的护工，怎么也得月薪六千。我家老头子脾气古怪，又得比别人给得多，才会有护工肯接这个活。他退休金不过三千八，全给人家，只够人家干半个月……”母亲给老邻居算起了经济账。

“我得咬牙坚持，我如果先死了。孩子们就苦了，他们也都不容易，不能给他们添负担了。”母亲说。

听邻居转述母亲的这些话，我们感慨良多。一段低质量的婚姻，硬是被母亲整成了白头偕老，着实给我们上了一课。我们得抽出时间，替她多分担一点照顾父亲的责任。假如有一天父亲真走了，希望她还能坚持，为了让我们晚一些难过，就咬牙坚持活到100岁吧！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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