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丽萍

我瞒着妻子把两万元私房钱转入许丽娜的账户，换掉手机号，清理了通讯录，退出朋友圈，长长吁一口气。

这事都怨何大海这家伙，非得捣鼓韶一中“八九”同学聚会，本来是自愿参加，非要怂恿我去。什么重拾青葱岁月的纯真，联络人生被疏忽的情谊，交流各自闯荡心得，感怀世间冷暖，扬帆幸福生活……说得天花乱坠，头头是道。

我一时没憋住，问他：“许丽娜会不会来？”

何大海摇头，“还没联系上。你找她？”

我躲闪不了，掏出心底尘封三十年的秘密。

那时候，许丽娜就坐我前排。她五官精致，皮肤吹弹可破，尤其是两条乌黑的粗辫子在脑后扫来扫去，很不安分。有时候，辫梢伸进衣领里，我总是趴在课桌上，盯着粉嫩的脖颈，贪婪地嗅闻从她身上飘散出来的诱人馨香，想入非非。

她从来没有回头正眼看过我，也许我这个穷小子根本就不入她的法眼，也许是我左手畸生的第六根小指头令她害怕，也许她压根就没在意身后坐着张三李四，还是王二麻子。

如果仔细看那张黑白毕业照，你会发现后排有个男生跟她凑很近，表情得意，抠下来像情侣照。老实说，是我故意的。

“后来呢？”何大海追问。

“没有后来。”

我偷瞄她的报考志愿表，填的是北方交大，那是我望尘莫及的高校，不禁大失所望。从此江湖一别，各自风雨。现在，不知道她过得怎样。

“得，这事包在我身上，保证帮你找到她！”

果不其然。聚会前一天，何大海来电话：“人找到了，明天我安排她坐你旁边。不是我说你，到这把岁数，还有啥好藏着掖着的？摊牌吧！”

话虽这么说，真的要见面，我心有忐忑，又紧张又兴奋，一夜无眠。我不断想象她现在的模样，想象两人见面时的激动，把要说的话一遍又一遍打腹稿。

第二天下午，我穿着笔挺的西裤和浅色衬衣早早赶到聚会点。何大海带我到指定的位置落座，与身边几个似曾相识的面孔礼节性地点头示好，握手寒暄，余光紧盯门口，期待久违的芳影出现。

“老同学，好久不见了。”突然，耳边传来女性声音。我起身回头张望，表情和动作瞬间定格。一位体态臃肿眼角爬满鱼尾纹短发齐耳的老妇女，前倾着身子，颈后隆起一个“宝贵包”，正惊喜地看着我。

“你、你是……”

“怎么？不认识我了？”

啊，是她！我回过神，慌忙跟她握手。“哎哟，许丽娜，快坐，坐。”此刻，精心准备好的台词忘得一干二净，临时用从现场捡来的客套话恭维她：“呵，你一点都没变啊！”

“是吗？我还以为老了，你不认得我了。”许丽娜矫羞地撩一下耳边短发，眼帘低垂下来，毛糙蜡黄的脸上冒出毛毛细汗……

我为她倒上茶水，并像绅士一样用六个指头指着杯子，示意“请用茶”，然后关切地问：“怎么样？还好吧？”

“唉，别提了。”她抬头，端起茶杯喝一大口，打开话匣子。

这些年，她过得很不容易。高考落选，随父母从湖南去海南，不久嫁给一个海员。因对方有外遇而离婚，一个人带儿子过，至今挂单。最近给儿子买了一套婚房，正在筹集装修款。长吁短叹之后，流露出淡淡的幽怨，淡淡的无奈。

我安慰她：“儿子都大了，一切会好起来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大海都跟我说了。当年要是知道你的心思，我、我……”

我暗暗叫苦，悔不该跟大海掏心窝子。“啊啊，都是过去的事了。”

她小声呢喃：“是的，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啊？！我大惊失色，心跳加快，赶紧换个话题。“咱们这届同学里，数你最坚强，最能干。我是真的佩服。大海，大海这个人嘛，你还不了解他？就喜欢开玩笑，瞎掰扯，你可别当真，别误会。”我语无伦次，开始狼狈起来，甚至口不择言，狠下心来说，“这样吧，咱们同学一场不容易，也算缘分。听说你儿子要结婚，我帮不上忙，拿两万块算是份子钱吧。你可别嫌弃。”我之所以避开装修款的事，是因为知道海南物价比湖南高，房屋装修是个无底洞，不知道要砸进去多少钱，不如拿两万块买断这段不明不白的感情。

意外的是，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感谢，只是弱弱地问道：“我们可以加微信吗？”

我又是一惊，不自觉地把汗津津的手伸进西裤口袋，摁键关机，“真不巧，手机没电了。同学册里有号码，我回头加你吧。”然后，执意索要她的银行卡号。

同学宴结束时，我跟她道过珍重，被何大海拉到一边，挤眉弄眼地问：“怎么样？”

我气不打一处来，用力甩开他的手，瞪大眼睛回答：“去去去，什么怎么样，就你多事，我做了三十年的梦今天全毁在你手里了！”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李素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