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小军
鹅城金带街,东连东坡初寓惠州之巍巍合江楼,西接东坡亲筑之西湖苏堤柳浪莺啼。街道不宽,蜿蜿蜒蜒若金带。朝迎丽日起,暮伴斜阳归。街道两边,名门大户林立。六百多个春来秋往,见证多少繁花盛凋,人物沉浮。街古多传奇。妖也好,怪也好,剃头陈得说一说。
东江一线,自江西百花山经龙川而来。枝江一流,经紫金、惠东乌禽嶂而下。两江交汇处,风紧浪急,江宽水阔,江头一楼,高可百尺,碧瓦勾檐,古意盎然,正是合江楼。剃头陈的档口在街东,青砖到顶,一蓬艳艳若火三角梅覆满门前铁皮棚。门不大,迎江而开,面楼而立。门上一匾,书“剃头陈”三字。不识的便笑那字东倒西歪不如五岁孩童所写。识货的却肃然起敬,那字竟是张猛龙碑意,有高人啊。字是剃头陈自己写的。你说神奇不神奇?
档口里面却不小。迎门摆着一椅,墙上一镜,捻须微笑立一人,不高,五六十岁,汗衫青裤,光头黄脸,便是剃头陈。边上一小案,除了剃头的家伙什,再无他物。再边上,是热水器花洒和脸盆,洗头用的。余下宽阔所在,一个屏风隔着,三面墙柜摆满了书,中间却是一张铺着宣纸的书桌。此处却是开放的,不管是否客人,看书写字,随意。所以,剃头陈虽然日常生意并不热闹,但人总是有几个,老的小的。
鹅城剃头铺,多已不在。年轻人爱上发廊,时髦。可上点年纪的男人,还是要找剃头陈。剃头陈剪平头,一绝。
剃头陈剪平头,不着急,一定要先洗头。为什么呢?去静电。你瞧,人家连静电都知道。洗好了,毛巾擦个半干,不吹,双手顺着后脖颈用力将湿发往上一捋,人精神了,头发立起来了。然后是看,再摸。手上一顿忙活,嚓嚓嚓一阵响,行了。外面剪的平头,能管三天不塌就不错了,剃头陈剪的平头,可顶半月不塌。问他,他指指脑子说,研究。又说,二十天再回来,记住喽。所以,金带街的男人,打小被父母领着在他那剪平头,能自己做主了,都去了发廊剪,可上点年纪了,又找回他。
剃头陈最绝的,还是盲剃。盲剃,剃的是光头。一把剃刀在手,真如关刀在握,气壮山河。不洗,不剪。待客人坐定了,闭上眼睛。头上摸几把,脖颈上一捋,人精神,发倒立,铁指乱弹,刀下如飞,噌噌一顿忙活。客人自是不敢动弹半分,只觉顶上凉飕飕,刚想叫停,这边已是好了。拿手一摸,滑靓!盲剃,别处还真没有。问他,他指指脑子说,研究。
老街坊爱听剃头陈讲古,因为他好研究,研究的可不止是剃头。
剃头陈讲古先起范。喝口宝溪口的山子茶,桌子一拍,就讲金带街是个好所在。讲金带街洪武二十二年起建,历经六百多年,街上哪巷住过杨进士后来卖给陈县长,哪号是为士子应试而建,叮咚巷为啥叫叮咚巷……
剃头陈最爱讲东坡。说先生一肚子不合时宜,被贬惠州,住在迎宾馆,又被人告,只好到白鹤峰另择善地起宅。讲苏堤,讲朝云,讲东坡肉,讲林婆酒,还讲松风亭爬山,东坡吟出“此处有什么歇不得处”。他说东坡先生身体里住着三个小人,一个是和尚,一个是道士,一个是孔老二。讲到兴奋处,必执笔狂书,或“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或“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味淳厚。
剃头陈还讲陈炯明不战而下惠州府,穷病归葬紫薇山。讲他骨子里就是个读书人……
剃头陈讲得有趣,众街坊听得入神。有人说,你怎么还剃头呢,卖古仔都发财啦。他就笑笑,说,剃头可是吃饭本事。
剃头陈无后,新世纪之初,去世了。去世之前,他将房子和书捐给了国家,来接收的同志直说谢谢陈研究员,说剃头陈是啥特邀研究员。街坊们就说,怪不得他那么爱研究!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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