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太生
一条大河的清明,是在河上和它四边的风景里开始的。天气日渐开朗,风和景明,河水呈天青色,哗哗流淌,在天光云影中洇润开来。
春天的水边,一只大鸟在大河的上空飞翔,发出激越的嗥鸣,它俯瞰人世,背负青天。这是中国北方的一条河,河床不算宽阔,但水量丰富,两岸商铺立林,舟楫往来。
我睁大眼睛,目光如炬,看宋朝的一条大河流,清明时节,人们踏青赏春,人间三月,花树光影,这样的光阴景致,是《清明上河图》。
文化的上河,河水是诗,河岸上的桥、树、房舍,色彩饱和。一条河和一座城以及它的周边,在东方鱼肚白中醒来,醒来的河,在天光云影之中扩散着涟漪。
光阴的上河,如一件绸缎衣衫那样柔软。流水播送水香,直逼柳岸,人渺如蚁,撒落在河的两岸街衢,有豆花和胡辣汤的气息,让人鼻息颤动,禁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少年春衫薄,四处走动,真的如《东京梦华录》里所说,“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树之下,或园囿之间,罗列杯盘,互相劝酬。都城之歌童舞女,遍满园亭。抵暮而归,各携枣糊、炊饼、黄胖、掉刀、名花、异果、山亭、戏具、鸭卵、鸡雏,谓之门外土仪。轿子即以杨柳杂花装簇顶上,四垂遮映。自此三日,皆出城上坟”。手搭凉棚,远远地望去,见一支上坟、扫墓兼踏青、春游的队伍回城走来。
小人物的上河。那些穿布衣,推车、挑担、撑船的,游走在这条河的两岸,我恍若看见朋友陈老大头戴羊肚巾牵着一队骆驼,陈老大牵骆驼的动作很帅,他在前头牵,他老婆在后头押,陈老大回过头去,用手势招呼他老婆:到前面,找个地方息一会儿;鲁小胖子躲在一家小馆子里正鼓着嘴吃包子,几只水煎包让小胖很眷顾中原的包子;张大个子在上河做了一名水手,他坐在船头吹风,岸上有个汴河妹子冲他回眸一笑,然后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上河人群中,弄得张大个子独自喝小酒,惆怅半日。
北方的河流,风清气正,而南方的河流,梨花如雪。
南方也有一条大河,在江南温柔的风景里。
扫墓踏青,人们倦了、累了,聚散之间,会寻一条船,跺跺脚上的春泥,坐在船上品几道小菜。
《扬州画舫录》里说,清明前后,主人带家厨出绿杨城廓踏青。瘦西湖上,“画舫在前,酒船在后,橹篙相应,放乎中流。传餐有声,炊烟渐上……谓之行庖。”
叶圣陶回苏州上坟时,对船上的小菜甚是欢喜:“船家做的菜是菜馆比不上的,特称‘船菜’。正式的船菜花样繁多,菜以外还有种种点心,一顿吃不完。非正式地做几样也还是精,船家训练有素,出手总不脱船菜的风格。”说白了,是小锅土灶,船家只准备一桌,食材货真价实,绝对新鲜。做菜的汤,恐怕还是直接取河中心的活水,舀入锅中。
苏州多水,这些都是水边,某条大河的清明盛宴。
在清明扫墓人群中,走来《浮生六记》中的芸娘,这个聪慧的女人看到地上的乱石有苔藓纹理,斑驳好看,如获至宝,指着石头说:“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
绍兴也多水。山阴道旁,远山近水、小桥凉亭、田畴农舍,相映成画。我想在清明季节去走山阴道,此时荠菜已老,寂寞开花;远树梅子,半生半熟。古道上寂静,曾经的车马喧,早已化作一片远去的背影。站在山阴道上,似乎发现什么,隔着山石流泉,向林木深处的几座青塚,遥遥作揖。
梨花风起正清明,每年这个时候,我怀念我的外婆。
我从小是跟随外婆长大的。那时候,外婆对我说,要不是家里失了贼,金戒指、金手镯还有好几副呢。
外婆说所说的“失贼”,她那时还在工厂上班。有一天,下班回家,发现大门敞着,锁被人撬了,家里就失贼了,外婆说她手上也就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后来,有了你,我就不上班了,回家带外孙喽。”外婆笑着对我说。
每个人的身边都有一条大河。在我眼中,它长达数十公里,连通四周,水量充沛,有开阔的河床和陡坡,有舟来船往、两岸人烟、鸡犬相间的碧水河道。
外婆过世后,葬在她侄女乡下,一条大河高岸上,外公在世时,去过一次,既是祭拜,也是为自己百年后选择墓地。他也看中这块水草袅袅的高岸河坡。外公说,这地方好,面朝大河,斜对面是个三叉河湾,有船过来,摇橹的人在船上一仰一合,似在遥遥低头弯腰作揖,一俯一揖之间,船走远。
水边的清明,风和日丽。一条大河,光阴如一湾绿碧春水,故人已去。
我们总在河流边怀念。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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