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艳

老常年轻时当过会计，曾因算错了三毛钱，被扣上贪污的帽子抓去游了三回街。最后一次游街时，他求众人，等老婆生完孩子再游，那干人哪里听他啰嗦，绑了就走。

晚上回到家，两个儿子已经出生，他悲喜交加，当即给双胞胎儿子起名“常夕惕”和“常若厉”。媳妇说：“恁多好听的名字，你咋取这俩既难听又难记的名字呢？”老常说：“我这是寄望他们将来小心谨慎地过日子，不要重蹈我的覆辙，希望他们能朝夕戒惧，任何时候都如临危境，不懈怠，这就叫‘夕惕若厉’。”

后来，老常改行，另谋生计。

夕惕、若厉两兄弟长大后，对珠算忒有兴趣，都想学财会专业，老常拍着桌子反对。兄弟俩说：“爹，你用‘夕惕若厉’给俺兄弟俩当名字，这深意俺俩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毕业后，老大常夕惕因工作出色，很快就被调到南方新公司任职，弟弟常若厉则安守老城，一边工作一边照顾父母，还用业余时间办了个珠心算培训班。

老常见老二教学生学珠算，又是一拍桌子说：“你看看你哥，他都当上财务总监，学起电脑了，你咋还玩这算盘珠子？我当年可吃了它一大亏呢。”

“爹，真要比起来，哥那电脑未必比得过算盘呢。我现在教孩子们学珠心算，那是发扬传统文化，跟你当年吃亏是两码事儿。”

老大的事业越来越好，寄的钱多了，寄的礼物也贵了。老常总是担忧，拿着存折和包裹单问老二：“若厉呀，你哥寄的这些东西敢收吗？”

“咋不敢？他是您亲儿子我的亲哥哥，他孝敬您的，收！”

宽了爹的心，弟弟又悄悄打电话问：“哥，你当个财务总监，真有那么高工资？”

“弟，南方遍地是黄金，不信你就来试试。”

“不行，我得在家照顾二老，况且还有培训班几十个孩子呢！哥，你可别大意了，工作上多操点心，别让我们担心。”

“放心吧，我这‘夕惕’的名字不是白起的。我计划明年辞职开家会计师事务所，也当老板呢。”

岁月流逝，老常也老了。家人商量给老常办个六十六岁大寿。哥哥打电话告诉弟弟：“我最近淘了个宝贝送爹当寿礼，咱爹肯定喜欢。”

“啥宝贝？”

“一把算盘。”

“千万别，咱爹这辈子最见不得算盘了。”

“傻小子你懂啥，咱爹要是真见不得算盘，咱俩小时候哪里还有机会偷学打算盘。听娘说，咱爹年轻时是靠一把算盘立的名，十里八乡打算盘的没人比得过他，县长给他颁过‘珠算能手’的牌匾，还奖了一把玉珠算盘。后来爹的账上出了差错，他就收起挂在厅堂的大匾和家里的算盘，挑起了剃头挑子养活咱一家人。咱俩考上学时，娘说爹是卖了玉珠算盘才凑齐了咱俩的学费。他这辈子，最放不下的还是那把算盘。”

一家人为准备寿宴忙得不亦乐乎时，老常却平静得很。他的眼睛随着日子的流逝开始变得浑浊，他常常两手抄在袖筒里，坐在屋檐下的圈椅上看着天空。

一天，老贵来了。老贵弓着背，从屋檐另一头搬个凳子挨着老常坐下，说：“立了冬，马上就到冬至，一晃又是一年。”

“过得快哩。”

“这些日子我老犯心事，有些话还是不想带进土里。”

“趁着天还亮，吐吐吧。”

“当年全县比赛打算盘，队里只有一个名额，冲着那玉珠算盘的奖品，咱俩争不下，只好约架，谁赢谁参加。”

“记得哩！我瞅着要输，就咯吱了你一下，我赢了。”

老贵苦笑着：“对哩。我可记仇，后来我当了队里小组长，一想起你那牌匾和玉珠算盘就不服气，总想让你出个洋相。有一回，趁你去买墨水，悄悄在账单上把1加了一笔改成了4，没想到被那些人闹大了当典型抓去游街，坑了你呀。”

老常看着天，一声不吭。

“你咋不骂我哩？”

“都过去了。后来俩娃上学，你不是也帮我把玉珠算盘悄悄卖掉凑了学费嘛，我还得谢你呢。听说最近你身体不得劲儿了？”

“嗯，没几天活头了。入土前，我把这话告诉你，走时心里才敞亮，没有遗憾。你过寿那天，我会让若厉给你个惊喜，等着吧。”

寿宴那天，哥哥带一家老小从南方坐飞机回来。家中“珠算能手”的牌匾重新挂上，老常从箱底把老算盘找了出来，站在院子里仔细地抚摸着……这是他四十多年来，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光明正大地抚摸算盘。

众亲到齐，夕惕和若厉同时奉上寿礼，打开各自的红木盒子，竟是一模一样的两把算盘：干青玉珠，黄花梨盘，四角包金，十五树，共计105粒玉珠。

院子上空，一群白鸽飞过，老常的眼神清亮了起来，嘴里念叨着：“这天真蓝，这云真白。”

来源 | 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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