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丽萍
金带街东接水门路东城墙,西连西湖畔西城墙,犹如金色丝带般飘过,衬得西湖柔波盈盈,衣袂飘飘,眉眼细长,鹅城亦有了丝绸般古色古香的质感。
叮咚巷里传来叮咚声,走出了拄着拐杖的老画匠。
关于老画匠,人们不知其何许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只知他曾名动天下,被日本人打折了右腿,遂南下,隐姓埋名,避居鹅城。善画,然从不以“画家”自居,认为画画的,和箍桶的、打铁的、剃头的没什么两样,都是匠人,自称“画匠”。屋外遍植三角梅,故所居陋室名为“梅园”。
画匠闲静少言,独为画痴,每有画意,便欣然忘食。工笔、写意、白描,他都能深入撷取而尽得其长,人物、山水、花鸟,皆可千汇万状而无所不工:贵妃醉酒,馥郁芬芳;漠漠水田,鹭飞鹂啭;明月松间,流水潺潺;辛夷花邬,鸟鸣山涧;国色天香,争奇斗艳……老画匠的画,有声有色有味,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笔落惊风雨,画成泣鬼神。
画匠不慕荣利,卖画全依性情,若觉对方面目可憎,便千金不易;若遇性情相投之人,辄分文不取。得画者亦不推辞,往往以衣食、纸墨、美酒相赠。画匠性嗜酒,最爱梁化青梅酒,饮少辄醉,醉酒则癫狂益甚,大声疾呼:“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还复来!”画匠箪食瓢饮,亦甘之如饴,常道:“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赠予可赠之人,换取一衣一食,一纸一墨,足矣!”
画匠尤爱鹅城山水,常年将自己囚于梅园,苦心孤诣,立志画出《西湖风雨图》。动笔伊始,总不满意:不是少了笔墨,就是缺了神韵。画一幅,烧一幅。年逾十载,终于有成,欣喜若狂,顾不得深更半夜,奔走呼号,力邀众友共赏。
其中一人赞道:“细雨霏霏,氤氲濛濛,远处高榜山影影绰绰,如盘中青螺;近处西湖水漪沦涟涟,似轻摇羽扇。孤舟蓑笠翁,独钓西湖雨;顶风急行人,魂断九曲桥。妙!妙!”
尤其令画友叹为观止的是:画中山水,似轻轻浮动;画中雨丝,若淅沥而下,风雨是“活”的,简直“神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西湖风雨图》一时名满鹅城。前来观画者络绎不绝,画匠亦来者不拒,梅园门槛几被踏破。
然而,画匠内心却又隐隐不安。看着满大街悬挂的膏药旗,他摩挲着《西湖风雨图》,总觉着随时可能会有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
当血色残阳如红鬃马般奔驰而去,一队人马便呼啸而来。驻扎在鹅城的日本军官东野太郎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西湖风雨图》,于是带上卫兵,前来买画。
“这个强盗!刽子手!绝不能给他!”“你不卖,人家就抢!”围观的街坊在小声议论。
“一百块大洋。”东野太郎伸出食指晃了晃。
画匠摇头。“这个数呢?”东野太郎亮出一个巴掌。画匠还是摇了摇头。
“那就一千块!”听到这个数字,街坊们都吃惊得张大了嘴。
“这么好的画,就该狠狠宰他一刀!”不知什么人嘀咕道。此刻,画匠已经手捧画卷,弯腰,低头,恭恭敬敬地献上了自己的杰作。
“呸,没想到骨头这么软!”
“毕竟不是鹅城人!也就那么回事!”
“多好的山水画啊!唉……”
“画了十年,可惜了!”
东野太郎面无表情,只有嘴角微微翘起,正打算接过画卷,却听到画匠喊了一声“且慢”。
“让我为您详细解说这幅画。”画匠费力拄拐,上前一步,脸上勉力挤出一丝笑容。
画匠手持油灯,让士兵徐徐展开画卷,从苏堤玩月到玉塔微澜,孤山苏迹到花洲话雨,留丹点翠到芳华秋艳,花港观鱼到鹤鹭祥舞,平湖秋月到荔浦风清,南苑绿絮到横槎小隐……画匠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大家听得如痴如醉,仿佛沉浸在西湖美景之中。
“有一个秘密恐怕诸位还不知道,”画匠突然顿了一顿,看着街坊们说,“我的画,和我这个老翁一样,喝足了大家赠送的青梅酒!”
“哦!原来如此!”“这便是《西湖风雨图》的奥妙啊!”人们纷纷称奇。凝神细看,画卷中山水浮动,烟雨飘飞,若凑近轻嗅,还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
这时,画匠手中的油灯越举越高,火苗越来越近,终于……
“烧起来了!”有人惊呼。
《西湖风雨图》一点即燃,瞬间化成了灰烬。“啪!”画匠丢掉手中拐杖,大笑不止。
东野太郎黑起了脸,拔刀刺入画匠的左腿,鲜血顿时如泼墨般漫延。
“把他带走,关起来,重新画!”
双腿俱残的老画匠一声不吭,仿佛日本兵拖走的是一根木头。
后来听金带街的街坊说,无论日本人怎样软硬兼施,老画匠都没有再画《西湖风雨图》。
一年,两年,十年……老画匠终究没有再回到金带街。
然而在今天的金带街,西湖畔,还会有人记得备一盏青梅酒,祭奠那个风雨不归人吗?
来源 | 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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