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前茶
我是在一群专程拍鸟的摄影师中注意到她的。
她与大部分魁梧黝黑穿着迷彩服的摄影爱好者不同。她身腰轻盈,走起路脊背笔直,胯骨微微分开,两腿有点“外八”。摄影爱好者老许介绍说:“人家是高中数学老师,迷这行已经6年了。在国内从黑龙江拍到云南,她绝对称得上是‘鹤类和天鹅类拍摄的大咖’,早出圈了。听说她十来岁的时候芭蕾舞就跳得很好,差点被舞蹈学校录取。丈夫重病去世后,她把一腔热情都融入了拍鹤、拍天鹅的爱好中。
她现在在一间老年大学担任舞蹈老师,为了把鸟类的美态融入舞蹈中,她保持每秒8张以上的连拍,用超声波自动对焦镜头定格鸟类的动态,回家再细细品味那飞旋、扇翅、俯冲、跳跃的姿态。说实在的,她拍得比我们好,因为她比我们更有耐心。”
她似乎听到我们在说她的事,冲我们点点头。当晚大家在湿地旁边的农家乐吃饭时,我便有机会听她亲自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2013年秋天,女儿去外地上大学了,她就去了趟苏北溱湖湿地。当时已过了旅游旺季,她雇了一条手摇船,特意交代摇船的大嫂:“别背你那些解说词,也别唱山歌。别惊吓到野鸭,你只管静悄悄摇橹,往野鸭子聚集的芦苇荡里去。”大嫂依言而行。
一路上满耳只是风吹芦苇梢头的沙沙声,又听得强壮的螃蟹爬上簖网的声音。在两条水巷的分岔处,忽然就听到抖动翅膀的声音,只见一只黑色水禽,头颈羽毛是带着金属光泽的油绿色,它像醉舞一般在水面上跌宕起落,加速向前蹿动,翅尖扇起无数晶莹的水花。太阳的光线斜射在那些水花上,七彩迷离,如梦如幻。
这是一只形单影只的野鸭,它炫技般地在水上欢舞,并非为了捕食,也非为了求偶,更非为了在团队中巩固自己的地位,它也许就是为了生命中的刹那欢娱吧。
此时此刻,阳光散发出深秋的绵绵暖意,芦苇的穗头已经开花,透明而泛出银白色,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水菱角的香气,起舞的野鸭感受到的自由快意,可能比草原上的骑兵还要多。她看得目瞪口呆,连相机也忘了拿出来。
摇船大嫂笑着说:“一看你就不是老道的拍客。专门来拍鸟的人,一上船就架起三脚架,刚才那段难得的奇景,人家已经咔嚓了十几张了。”她倒不觉得尴尬,她从摇船大嫂的评说中捕捉到两条很有意思的讯息:一,有人专门为拍鸟而来;二,拍鸟可让人浑然忘忧。
她也可以尝试拍鸟。另外,刚才野鸭子的那段独舞,让她回忆起小时候在少年宫练习舞蹈时,老师给她起的外号“小野鸭”。老师这是形容她的舞姿经常别出心裁,不像别的小天鹅一样优雅缱绻,一副学院派的模样。
她总是有即兴表演,像野鸭子一样歪斜着身子,舞姿透出一股俏皮劲儿。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才看到了真正的野鸭起舞的场景,那份自得其乐与意气扬扬,让负重前行多年的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也有豁达和诙谐的一面。
那趟旅行归来,她便觉得找到了自我价值所在。她立刻去定做了自己的足尖鞋,重新练开腿,练软度,练习单腿旋转……重新开始是艰难的,但让人意外的是,舞蹈像是身体上的受虐,却像是精神上的释放。她从此不再需要安眠药。
如今,除了日常工作,她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两件事情上:拍鸟,教舞。两件事都像是自虐。
拍鸟,占满了她的寒暑假,经常要背着干粮、饮水,在野外行进二三十里,为了守候到一缕瑰美的斜光,守候到群鸟划圈归巢的时刻,通常要等上好几个小时。
教舞,占满了她的双休日,她要将自己观察白鹭、天鹅、丹顶鹤、孔雀、野鸭们的动态舞姿,所悟到的心得,择其扼要,选其精髓,编入教给学生的舞蹈中。
她的学生,最年轻的47岁,最年长的81岁。她们中的许多人,与她一样,都失去了伴侣、事业或一度失去了人生动力,是舞蹈让她们重新开始新生活。
每年秋天,迎接新学员的时候,她都会给大家讲自己在溱湖芦苇荡与那只野鸭子相逢的故事。她记得它翅尖上闪烁的油绿色辉光,记得它一路激起的灿烂水花,记得它逍遥自在的神情。它也许在说:在某些人心里,不仅热闹可以滋养人,孤独也是有光辉的。
她对自我价值肯定,不来自外界的评判,而是来自一辈子的修养,就像那些读过的书、练过的舞、拍过的鸟,都让她明白:总有一段路,要一个人走。要走就要走得尽可能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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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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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周欣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