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烈声[澳门]
我父亲是一个讲究饮食的人,对食物非常挑剔,对海鲜要求更高。
我小时候居住在澳门,往往随他踱步到海滨渔棚,选购刚刚上网的鲜鱼,渔棚主举网得鱼,一般都放进一个竹笼中,浸在海水里。棚主把竹笼从水中提出来,把笼口打开,让他挑选,他挑肥拣瘦,选得“心水鱼”,然后吩咐我携归家中,交由母亲清蒸或红烧。
“二战”后,家道中落,父亲阮囊羞涩,已买不起“心水鱼”,只能吃街市货。偶尔路过渔棚,他总是嗟叹:“澳门的海鲜,产自咸淡水水域,得天独厚,现在身居澳门而吃不起鱼,辜负老天盛意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澳门出现一份报纸《新闻报》,报址在澳督府后一条横街。我是副刊专栏作者之一,每天所需的文稿,必须送到副刊编辑手上。那时,传真机远未面世,专栏作者收入低微,我早上写稿,雇不起送稿杂差,送稿一职只好劳烦自己双脚。
编辑董伦先生,午饭过后,饭气攻心,昏昏思睡,常踱步到西湾一个渔棚享受小睡。其时,西湾尚未有湖,石栏之外,便是大海,西湾嘉树清圆,渔棚就设在榕荫之下。
澳门渔棚,多是设于海边,渔棚入口是一座木建寮舍,简单而古朴,倚着木墙设有木椅,可供人坐。由木寮建一木桥,伸展向海中,尽处是一个木架,架下是一副大渔网。
棚主在渔网涂上咸蛋白,放网入海,游鱼贪食鱼饵,聚入渔网,棚主把网绞起,游鱼便无法逃逸。棚主以小网把鱼兜起,放进竹笼,浸在水中,积累若干,便拿到市上,沽鱼换钱,藉以养家。
棚主为人和气文雅,《新闻报》工作人员和他稔熟,工余常常踱到渔棚纳凉闲谈。我为交稿给董伦先生,也和他为友。
他在寮舍有一火水炉子,以火油为燃料,可以煲水,亦可烧饭。我们有时买一小包茶叶(那时,十月初五街上的茶庄,有散装茶叶出售,每包一毫,俗称“一粒神茶叶”),到寮舍煮茶品茗,天南地北,大喷口水,可以消磨一个下午。
澳门春日,春雾蒙蒙,几树木棉,鲜花怒放,在春雾中燃起青春之火。望向外海,远帆万点,如看一幅泼墨画。与董伦、柳绵(佟立章)和赵键等人谈诗评艺,不知何人念出袁子才的诗句:“前途原似梦,何必太分明。”大家为之击节赞叹。
春雾飘进鱼棚,大家的夹衣都沾满雾点。棚主举网得鱼,柳绵即吟道:“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晚膳时间到了,大家纷纷作鸟兽散。
澳门的春天很短,梅雨过后不久,炎夏倏然而至。上世纪五十年代,人人不知“空调”为何物,电风扇只归有钱人享受。身处编辑室中,挥汗如雨,能够偷空踱到海皮,相约走进鱼棚,顶上嘉树成荫,清风徐来,把宿汗吹干,心中有说不出的舒畅。
中秋、重阳虽已过去,秋老虎仍徘徊不去,澳门的深秋,宛如盛夏。直至圣诞树挂上棉花,我们才憬然发觉澳门仍有冬天。
一年的除夕,我领了稿费,买了一樽双蒸酒,到渔棚去。棚主正煮好午饭,大呼:“开镬!开镬!”镬盖才揭,香气扑鼻,竟然是一锅咸蛋黄焗饭。原来涂在鱼网上的鱼饵只是咸蛋白,余下的咸蛋黄,正宜下饭,黄白相映,卖相极佳。这一顿渔家饭,惬意极了。双蒸醇厚,蛋黄甘美,美酒落肚微醉后,海风微寒,但不足以吹散醉意。偶眺海面,远帆如羽,使人心旷神怡。
离开澳门后,我浪迹天涯,没有机会重临渔棚,儿时手挽竹篮携鱼奉母之乐,事去如烟,杳不可寻。
壮岁身处北国,有时在湖楼上遇到疾风暴雪,漫天一白。常常记起澳门渔棚纳凉旧事,慨叹人生苦事苦多,乐事苦少,为了谋生,舍乐就苦,自责计拙。后来,鸟倦知返,重回濠江,西湾已变成西湾湖,而海滨渔棚,更已踪影难摹。追思往事,只能叹一声“事如春梦了无痕”了。(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吴小攀
编辑 | 易芝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