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施沛霖
一本本翻得皱巴巴的小人书,一帧帧生动有趣的图画,一个个传递真善美的故事……共同构成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的童年集体记忆。小人书里有大情怀、大格局,它甚至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的价值观、审美观。进入互联网时代,这些俗称小人书的连环画已淡出人们的生活,昔日辉煌不可避免地成为过去,然而在收藏拍卖市场中,这些已在现代人记忆中尘封了的连环画,价格却一路高涨,成了可遇不可求的珍贵藏品。
连环画是一种古老的中国传统艺术,中国连环画可以追溯到汉朝的画像石、北魏的敦煌壁画。民国时期,连环画开始迅速发展,1925年至1929年,上海世界书局先后出版《西游记》《水浒》《三国演义》等连环画书,这是第一次用“连环图画”作为正式名称,这一叫法一直使用到1950年代,后改为“连环画”。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连环画家按照各自的风格特点和擅长的绘画手法进行创作,作品深入生活,大大丰富了连环画的艺术内涵和表现力,优秀作品迭出。
近年来,连环画在拍卖会上屡创纪录,一些题材、品相均属上乘的连环画经常以上万元成交,个别精品甚至一书难求。对于连友来说,连环画原稿收藏更是最高境界:画家程十发创作的连环画《召树屯与喃婼娜》原稿,拍卖成交价高达1100万元;中国美协连环画艺委会主任沈尧伊创作的连环画《地球的红飘带》,共926幅原稿,在北京一次拍卖会上曾以1540万元成交,创造了国内连环画稿拍卖纪录,现为北京画院收藏。
本期《名家话收藏》请来连环画收藏家于作伟和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于洋,听这两父子分享连环画收藏中的情怀与故事——
受访嘉宾
于作伟
连环画收藏家、吉林省连环画收藏协会会长
于洋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画学研究部主任、著名美术评论家、艺术史学者
儿时梦想情怀相伴
羊城晚报记者:连环画是如何走入您的生活,成为您终生收藏的爱物?
于作伟:连环画俗称“小人书”。对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来讲,很多人都有过难忘的“小人书”情结,特别是生活在城市里的小孩。
记得我小时候住在长春市,家附近有不少“小人书”店或者书摊。所谓的店、摊,就是用木板搭的一些长短板凳,上面摆放许多“小人书”出租,一般一分钱看一本,厚书要两分钱。看“小人书”的多数是小学生,有时也有大人。
记得我人生中属于自己的第一本“小人书”是人民美术出版社在20世纪五十年代末发行的《岳飞出世》。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父亲领我到长江路新华书店选了这本书。这套根据评书《说岳全传》改编的十五本连环画,陪伴着我从童年走向少年,多年来激励和教育了我及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还有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的《鸡毛信》,也深深扎根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刘继卣先生精美的绘画深深打动了每一位读者。
在过去物资匮乏的年代,几毛钱的连环画成了指引我人生的推手。
羊城晚报记者:您是如何走上收藏连环画的道路?当时收藏的渠道是什么?
于作伟:参加工作后,连环画的阅读与收藏一直伴随着我的事业与生活。1978年我的儿子于洋出生后,随着儿子的成长,我的“小人书”情结再次勾起,同时唤醒了心中的宏伟目标——全面收集、阅读、收藏连环画。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主要是在新华书店里买。八十年中期后新华书店里的连环画大部分陆续下架了,成了处理品,并且很快买不到了,新作品很少出版发行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后,随着居民不断搬迁新居,很多家里收藏的大量连环画成了地摊的抢手货。每逢有拆迁的地段,旧物市场经常聚集着一群连环画爱好者。有书时抢着买,没书时在一起交换藏品、交流收藏连环画的经验,与心得。我几十年的业余时间和节省下的钱都投给了连环画。每当到外地出差,办完公事后马上联系当地连友,逛旧书市场,经常是不虚此行,每当满载而归,心中的幸福感、满足感难以名状。经过数年的日积月累,我收集各种连环画达到万册之多。
包罗万有连友众多
羊城晚报记者:连环画主要有哪些主题分类和技法表现?您收藏的连环画主要以什么为方向?
于作伟:新中国成立以来至2000年,全国出版社发行连环画大约5万种。据了解,国家图书馆藏连环画近4万种。我曾去北京登门拜访过中国民间连环画收藏第一人——王家龙,他收藏了两万多种。这么多种连环画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如何分门别类确实是个问题。按当下收藏市场,我个人倾向首先按时间分为三大段:第一段为新中国建国后至“文革”前,并分上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第二段为“文革”期间,1966至1979年,并分为前十年、后三年过渡期;第三段为1980年至2000年,并分为鼎盛期即1980年-1984年,衰落期即1985年至今。我认为到2000年后,连环画转型开始,各出版社根据市场需求,以发行精品、精装、大开本为主基调了。
从技法上则主要分为三大类:绘画版连环画、摄影版连环画及少量流入市场的连环画原稿。从题材上主要为五大类:现代、古典、外国、武侠、动漫卡通题材。关于连环画收藏的主题分类,据我了解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比如在网上我看过“中外文学名著连环画收藏展”,展品达1529件。
我对电影版连环画情有独钟。收藏的连环画总册上万,藏品中电影连环画千余册,电视剧、戏剧、摄影等影印连环画千余册。在1998年第四届长春电影节期间我曾举办过电影连环画展,特别突出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电影连环画。
1997年,吉林省连环画收藏协会在长春市成立了,我荣幸地被连友推选为第一任会长。为了提高收藏连环画的品位和档次,面对浩如烟海的连环画品种,大家都认识到谁也不可能收全了。连友们根据自己的喜好都制定了收藏的方向和题材。
羊城晚报记者:据您所知,国内喜爱并收藏连环画的藏家主要是哪一类人群?是否有相关的研究及收藏机构?
于作伟:通过连友的交流我才知道,喜爱连环画的大有人在,遍布各行各业,不仅有普通百姓,还有专家教授、企业家、公务员、军人,并有些明星、主持人等等。我想他们和我一样,都有童年的“小人书”情结吧。
以前我一直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面前谈“小人书”,怕别人笑话没文化不成熟。现在不同以往了,“小人书”里确实有大学问,也有割不断的情怀。著名主持人崔永元先生也是著名的连环画收藏家,经连友介绍曾专程赴长春来到我家,欣赏和交流电影连环画的收藏体会,对我收藏的数本连环画赞叹有加、爱不释手。
2000年,我曾代表吉林省连环画收藏协会参加了在上海举办的“中国美协连环画收藏学会”成立大会。经沈尧伊先生与老一辈艺术家多方努力相继成立的连环画收藏学会和连环画艺术博物馆,于2010年创建“架上连环画展”,探索了连环画的新的展览模式,使得人们重新回归对连环画艺术的热爱。
收藏升温一路飞涨
羊城晚报记者:现时在收藏市场上广受藏友青睐的连环画藏品主要集中在哪个年代?有哪些代表的名家与精品?
于作伟:随着连环画藏友的大浪淘沙,有一些存世量少有的精品和发行量特小的连环画在市场上难于见到,价位也一路飙升。从年代上来讲,精品连环画受追捧的主要集中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连友中有一种叫法,“文革”前叫老版本,“文革”后叫新版本,老版本备受追捧。以当下网上交易要价在十万元以上的品相俱佳的大套书为例:上世纪60年代上美版十六本《西汉演义故事》全套要价20万元,上世纪50年代人美版二十六册全套的《水浒》要价15万元。
名家绘画的品相俱佳的精品基本都在万元以上。如名家赵宏本绘画的《桃花扇》标价1.5万元、大名家王叔晖绘图的《生死牌》标价1.8万元。在文革中,大量的连环画被付之一炬,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连环画保存下来的很少了,特别是保存全新的少之又少,成为众多资本雄厚的藏友追逐的猎物。
羊城晚报记者:近年来在收藏拍卖界,旧版连环画收藏热度升温,您认为精品连环画及原稿在拍卖市场创下高价的原因是什么?
于作伟:随着收藏对象的扩展,过去司空见惯的廉价的“小人书”成了收藏界的新宠,价格也一路飙升。过去几毛钱一本的连环画,有的已被炒到单册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
其实当下更广泛受到普通藏友追逐的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及八十年代发行的成套、成系列的缺本。缺本是在同一套书或系列的书中,由于某种原因发行量大量减少造成的。例如,吉林人民出版社1985年发行的《水浒》人物连环画一套共13本,第二次印刷时有12本印数都在3万册左右,只有《李逵》一册印制了200多册。据说当时连环画从各地新华书店柜台下架成了处理品。因这套书要参加全国第三届连环画创作评奖,仅用打样机完成200多册,据说这册现已被炒到万元以上。套书的缺本很多,例如上海版、天津版59本的《聊斋》中的《张鸿渐》,全品单价1000元,中国曲艺出版社发行的《兴唐传》中的缺本《夺襄阳》单册标价1000元、《大唐开国》标价1600元。上海人美社发行的《东周列国故事》五大缺本《勾践称霸》等标价为12800元。同时,单行本发行量小的也不断受到藏友的青睐。
品相的好坏也很重要,同样一本书相差百倍。例如一本全新的《南征北战》标价为1000元,而一本破旧的《南征北战》标价6元也无人问津。
以美育人回归本质
羊城晚报记者:在您看来收藏连环画的意义何在?
于作伟:近年来新出版的连环画一改过去简单朴素的包装,新闻纸改为铜版纸,开本变大,包装精美,价格不菲。在某种程度上,连环画已经成了投资收藏品,很多人买来后连塑封都不打开,直接放到箱底等待涨价。但是同时,也似乎失去了连环画面向孩子、面向大众的初心。连环画是用来阅读欣赏的,不是用来炒作的。
我始终认为过去的老连环画之所以有价值,不在于它值多少钱,而是它给多少孩子确立了人生观,使他们认识到了人生的价值,长了知识,提高了审美。很多人和我聊天谈起过去有过哪本值钱的连环画,没能保留到今天,感到无限的惋惜。在我看来,只有领会了老连环画带来的正能量,那些画面已经成为脑海中的影像,指引了自己人生的道路,它的价值就已经实现了,虽然不知所踪,却永远延续着它的生命。
羊城晚报记者:在现今的多媒体环境下,您认为如何更好地推动连环画的发展?
于作伟:对于连环画在当下的推动与发展,我认为首先传承优秀老连环画,做好再版发行;其次,新版连环画要出精品,像《地球的红飘带》这样影响过一个时代的经典名作,当然也要百花齐放,鼓励创新;第三,连环画要面向大众,面向农村,面向偏远山区的孩子们,回归“小人书”的本质和意义。只有让连环画回到“小人书”的功能与质感,大众才会重新喜爱它、亲近它,保持连环画吸引孩子的特色,做孩子们认识世界、启蒙审美的探路者和领航人。
【藏家热话】
父亲的连环画收藏与我
闲暇时,总想起父亲的书房和那些伴随我成长的连环画册。
在那段温暖静谧的时光里,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房间,抚摸着那些“小人书”的封面和画页,时间被凝固为一片片纸页,并随着它们一起吐散幽香、渐渐泛黄。
父亲的书房,就这样凝聚了我童年、少年时代的回忆。连同万余册连环画堆放、摆插在一面书墙的体量、形制乃至味道,都已成为某种永恒、定格的感官经验。正是这些片段聚散、图文辉映的图画,伴随了我的成长,为我的懵懂岁月提供了丰厚、生动的精神养分。
那时的我每从父亲的书架上拿下那些小人书,都会爱不释手。雷德祖的《斯巴达克思》,许勇、顾莲塘、赵奇的《嘎达梅林》,沈尧伊的《地球的红飘带》,赵宏本、顾炳鑫的《三国演义》,戴敦邦的《水浒传》,贺友直的《山乡巨变》,浙江人美版的世界文学名著连环画丛书……沉重、苦难、悲怆与英雄主义,侠义、宽容、真善与美好,是它们共有的气质。现在想来,在那时真正吸引和塑造我,并且长久烙印在我脑海里的,可能不是情节与叙事,而更多的是那些深沉、壮美的画面本身。或许,竟也由此影响并决定了我的志向与职业。
我的家乡长春是电影城,是新中国电影的摇篮“长影”所在地,父亲的收藏后来有意识地偏向于电影连环画的方向,还在长春电影节期间举办了电影连环画收藏展。电影连环画选取典型化、情节性的剧照,将电影、图画、文学、戏剧融为一体,在当时影视传媒远不如今日之发达程度的时候,这些定格的影画,即是对于电影艺术的最好珍藏。媒介总是要更新的,或许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但却记载、贮存了一段难忘的时光。
正如连环画的历史,当然也可追随到汉画像石、马王堆汉墓漆棺和敦煌壁画上的连续画幅、魏晋时代最早的文学插图卷轴画。但真正的繁荣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十七年间,连环画成了深入民心的大众读物。在新时期以来的第二个繁荣期中,整整40年前的1980年,中央美术学院开设了连环画专业,并连续招生10年。近三十余年来,随着连环画不可避免地走入低谷,却以收藏品的身份再次回到人们的视野,也带来了这门独特艺术形式的凤凰涅槃。
连环画收藏,已成为父亲精神生活执著追求的一部分,成为他的理想栖居之地;而于我,父亲的连环画和那面书墙的意义,也早已超越了时光和地域的距离,那里还有家的味道,故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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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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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梁栋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