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水草
新年初日,天冷肃,潮州张楚藩先生读毕梅花文,隔千里相询:“寒梅著花未?”忽然想起昨夜晚归时,月色如雪,暗香丝丝,便脱口而出:“可惜暗香不能寄。”楚藩先生良久无语。愣怔之间,我恍然想起一桩“公案”来。
女儿一日忽然揶揄:“你说宋代温雅,可知道男人自称‘老子’从什么时候起?”蓦然想起当初做梅花功课时,看过两首以“老子”开头的诗歌。查一下资料,“老子”泛滥时期,恰在宋代。宋人自称“老子”自北宋范仲淹始,至苏轼、黄庭坚而成时尚,到陆游、杨万里而成为文人常用语。
老子舞时不须拍,梅花乱插乌巾香。
樽前作剧莫相笑,我死诸君思此生!
老子起舞时不依节拍,将梅花随意插在头巾上。酒杯前狂态尽显,请大家不要取笑,等到我死了你们就会想念我了。这是陆游的《看梅绝句》。
……老子平生无他过,为梅花、受取风流罪。簪白发,莫教坠。
这是刘克庄的《贺新郎·宋庵访梅》。
风雅的大宋,清绝的梅花,大俗大雅的“老子”,这种反差和“误会”挺有意思。就像我下意识的“寄暗香”,其实也是一种“误会”——因为看过太多的梅雪诗,下意识地认为梅是喜欢寒冷的,无雪的潮州定然无梅,却不知梅是畏寒的。
初唐盛唐天暖,长安城多年不下雪,梅花颇盛。唐玄宗的梅妃之名,便是因种梅而得。唐代咏梅诗很多,让人误以为梅喜寒。宋代奇寒,梅树多冻毙,华北民众乃不辨梅杏。
王安石见此大笑,得意洋洋地写道:“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北人初不识,浑作杏花看。”幸存的梅树因为畏寒,到了春分季节才开花,被北人误以为杏花。
梅是江南的物象。陆凯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在一片真挚的念想中,整个富庶的江南居然都“无所有”了,只有眼前的那一株暗香浮动的梅花,可堪温暖北地老友的春寒。
这首诗很淡,却悠远,很合梅花“暗香”的韵致:似有还无,暂无又有,譬如月色清歌,又如云霭迷梦。有时候,梅香是看到的,你看到薄薄的阳光下一树梅花,便立即闻到它的香气了。南北朝时,江南与长安山高水远,一路车马劳顿。范晔看到的应是枯梅了,但香味一定会在那一刻弥漫进他心里的丘丘壑壑。
人到中年,对于借物喻人的手法常常一笑。梅兰竹菊也罢,松柏荷花也好,自在而已,干卿底事?有人爱兰花,有人喜榴莲,没有高下之分。摽有梅,时间的物象罢了。梅花在陆凯那里,只是春天的象征,是那一刻的怦然心动。梅妻鹤子固然令人尊重,却究竟有点秀的做派了。梅还是淡一点的好,很多事还是缓缓做的好。
性喜寒、旱、盐碱、贫瘠的生物应该不多。胡杨、沙蓬草、仙人掌等,是自然的选择,更是自身繁衍的选择。竺可桢以气象曲线对照王朝兴亡曲线,居然大抵相似:暖则丰盛,冷则贫寒,贫瘠则生乱。纷繁复杂的万象背后,有巨大的必然因果。梅不生于北地,不怪梅,怪我们太苛刻,或者说想当然。
回头且说刘克庄。刘是辛派词人,嘉定年间,他任建阳县令时写了一首《落梅》:
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
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
乱点莓苔多莫数,偶粘衣袖久犹香。
东风谬掌花权柄,却忌孤高不主张。
全诗不着一个“梅”字,写出了对梅花凋落的怜惜,并以韩愈被贬潮州和屈原自投汨罗的典故来衬托梅的高洁。引起梅花误的是最后一句。谏官李知孝、梁成大等上疏指控他“讪谤当国”,一再被黜,坐废十年。这便是诗歌史上有名的“落梅诗案”。
诗人冤枉吗?果真是全误吗?也不尽是。“花权柄”,真是好比喻!可是诗言志,托物言志,李知孝等深知个中三味。刘克庄后来写道:“梦得因桃数左迁,长源为柳忤当权。幸然不识桃并柳,却被梅花累十年。”虽是不识,又岂不知?前文以“老子”自称的那阕词,说的也是这件事。
说到“梦得因桃”,不由想起那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和“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刘郎”还是比“老子”好听得多,潇洒得多。谢谢大唐的好天气。(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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