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蔡鸿生
广州是唐宋时代的著名贸易港,海舶往来,络绎不绝。作为中世纪香料贸易的集散地,“广府”(广州都督府)收课丰厚,号称“天子南库”。
乳香、龙脑、丁香、胡椒,以及象牙、犀角等形形色色的舶来品,按“榷货”抽解专卖,往往又以“广货”之名行销内地,影响极其深远。清代诗人袁枚有“岭南从古称香国”之句,充分概括了市舶时代(明代中期以前海外贸易时代)广州口岸的贸易特征。
早在唐玄宗开元二年(714),广州已有市舶使(管理海外贸易事务的官员)行使职权。至宋太祖开宝四年(971),置广州市舶司,逐步形成一套管理海外贸易的体制和礼仪。
官办的礼宾宴请
宋代来往广州的海舶,受自然条件所制约,必须靠季候风航行。大体而言,其航程是冬往夏归(冬天从广州起泊,夏天返航):“船舶去以十一月、十二月,就北风。来以五月、六月,就南风。”候风之期,约半年左右。
有的外国商人因要出售商品、维修船舶和采购回程物资,一整年都待在广州不回国,就叫“住唐”,“诸国人至广州,是岁不归者谓之住唐。”蕃商“住唐”期间,居住于“蕃坊”(或称“蕃巷”),受“蕃长”约束管理。“蕃长”均由外国人担任,但要得到官府的批准。
当这些外船要启碇回国之前,广州市舶司的提举官,为表示顺风相送,会设宴饯行,这就是市舶宴。《岭外代答》(南宋周去非著)一书说道:“岁十月,提举司大设蕃商而遣之。”
设宴地点在“海山楼”,位于广州城南市舶亭之侧,面临珠江,即《萍洲可谈》(宋代朱彧著)所记:“广州市舶亭,枕水有海山楼。正对五洲,其下谓之小海。中流方丈余,舶船取其水,贮以过海则不坏。”
以上情况,是朱彧于宋崇宁年间(1102-1106)随父游宦广州的直接见闻。可知,市舶宴之制,创于北宋。南宋的广州市舶司,继续遵行,遂成定例。
市舶宴的规模多大,没有明确记载。应邀赴宴者应该不是全体海商和船员。据绍兴二年(1132)六月二十一日广南东路经略安抚市舶司奏:出席者只是诸舶的货主船长和舵师等代表人物,宴请的费用由官府支出。一般来说,公费的宴请,只是一种礼节性的聚会,规模是有限制的,不可能大吃大喝。
据曾任广南市舶司提举官的楼王寿于绍兴十四年(1144)奏称:“每年十月内,依例支破官钱三百贯文,排办筵宴。”按宋代钱制有铜、铁之分,官钱当为铜钱。折合绍兴年间金价,“金每两三十千”,则市舶宴费金十两,相当于官方配卖僧尼度牒出家证书两三道的价钱。由此可见,宴请只是礼节性的,花费并不多。
海山楼的市舶宴为官办的礼宾酒会,官商递奏,劝酒助兴,一派蕃汉齐乐景象。南宋诗人洪适的《番禺调笑》,有《海山楼》一题专咏其事:
高楼百尺迩岩城,披拂雄风襟袂清。
云气笼山朝雨急,海涛侵岸暮潮生。
楼前箫鼓声相和,戢戢归樯排几柁。
须信官廉蚌蛤回,望中山积皆奇货。
宴会上的歌舞,有“乐语”为序幕,包括“致语”(骈文)和“韵语”(诗歌)两部分。据《资治通鉴·唐懿宗纪》“咸通九年九月”条胡三省注:“今诸蕃府有大宴,则乐部头当宴致辞,称颂宾主之美,所谓‘致语’者是。”
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九云:“凡乐语不必典雅,惟语时近俳乃妙。”洪适就有颇妙的《设蕃乐语》,对宴会宗旨、市舶政绩及顺风祝愿,逐一表述。
市舶宴上都有哪些美味佳肴
唐宋时代广州的海舶,名目繁多,有南海舶(东南亚的船,以印度尼西亚的为多)、波斯舶(波斯湾阿拉伯国家的船)、昆仑舶(东南亚的船,以马来西亚的为多)、师子国舶(斯里兰卡的船),等等。舶商以大食(阿拉伯国家)蕃客为主体,或来自波斯湾的瓮蛮(阿曼),大多奉行伊斯兰教,崇尚阿拉伯文明。
因此,市舶宴一定会尊重他们的饮食习惯,排除他们禁忌的菜肴。至于饮料和果品,当然也应适合他们口味,否则,“示慈之宴”就令人望而生畏了。
宋代正式宴席上,主宾每次集体饮完一盏酒,就要换一次菜肴(或主食),同时还要换一套节目(艺人在宴席前表演戏剧、魔术、相声、歌舞、杂技、相扑之类)。
宴席规格有高有低,持续时间有长有短,规格越高,时间越长,举杯的次数就越多,换菜的次数也就越多,有三行、五行、七行、九行、十三行、十五行之分。三行,就是饮酒三盏,换三次菜。五行,就是饮酒五盏,换五次菜。依此类推。
陆游的《老学庵笔记》就记录了招待金国使者的“九盏”宴席情况。当时,陆游在膳部司担任郎中。膳部司是礼部的下属机构,相当于文化部兼外交部旗下的饮食服务总公司,负责操办大型宴会。“九盏”有以下的主食和菜色——
第一:肉咸豉。这是用味噌和羊肉做的汤。
第二:爆肉(双下)、角子。爆炒羊肉上两份,外加有棱有角的长包子一份。
第三:莲花肉油饼、骨头。莲花肉油饼是荷花造型的肉饼,骨头是煎炸排骨。
第四:白肉、胡饼。白肉即清炖羊肉,胡饼就是烧饼。
第五:群仙炙、太平毕罗。前者是烤肉,后者是馅饼。
第六:假圆鱼。用素菜制作的仿荤甲鱼。
第七:奈花索粉。一种制作精美的高档米线。
第八:假沙鱼。用粉丝和肉冻制作的仿荤鲨鱼。
第九:水饭、咸豉、旋鲊瓜姜。水饭是半发酵的酸酸甜甜的稀米粥,咸豉是味噌汤,旋鲊瓜姜是现切现腌的菜瓜片和姜片。
广州市舶宴是否也按“九盏”的规格办,不得而知。参照北宋广州府帅的官宴,有“鬼奴金盘献羊肉,蔷薇瓶水倾诸怀”,以及“元戎要宾锤大鼓,老蛮献馔烧肥羊”之类的场面,则市舶提举官为大食舶商饯行,很可能其饮馔结构也包含烧羊肉和玫瑰露(果酒)。
又据岳珂《桯史》云:宋绍熙年间(1190-1194),广州巨富蒲姓舶商,常与广帅(广州的行政首长)、舶司使交往,以“酒馔烧羊”致谢,“羊亦珍,皮色如黄金,酒醇而甘,几与崖蜜(采自山崖上的蜂蜜)无辨”。
住唐的蕃客嗜甘,五味中尤好甜味,也见于当年著坊的饮食习惯:“顷年在广州,蕃坊献食,多用糖蜜脑麝,有鱼虽甘旨,而腥臭自若也,惟烧笋菹一味可食。”看来,在“设蕃”的场合,蕃坊的蕃菜可备入席之选,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前引宴金国使人“九盏”中有胡饼和毕罗,足为旁证。
宴席上的果品:波斯枣与槟榔
宴席通常都有果品,按宋代广州的时尚,下列两品最引人注目,或也可用于市舶宴上供客:
第一,波斯枣,又名千年枣。《岭表录异》卷下云:“广州有一种波斯枣,木无旁枝,直耸三四丈,至颠四向,其生余枝,叶如棕榈,彼土人呼为海棕木,三五年一着子,每朵约三二十颗,都类北方青枣,但小尔。
舶商亦有携大国者,至中国色类砂糖,皮肉软烂,味极甘,似北地天蒸枣,而其核全别(枣核完全不同常见的枣类),两头不尖,双卷而圆,如小块紫矿,种之不生,盖熟者也。”今人熟知的“伊拉克蜜枣”,应为此物。
第二,槟榔。“木如棕榈,结子叶间如柳条,颗颗丛缀其上,春取之为软槟榔,俗号槟榔,鲜极可口。夏秋采而干之为米槟榔,渍之以盐为盐槟榔。小而尖者为鸡心槟榔,大而扁者为大腹子,食之可以下气(助消化)。”
宋代广州食槟榔成风,“客至不设茶,惟以槟榔为礼”。“广州又加丁香、桂花、三赖子诸香药,谓之香药槟榔。惟广州为甚,不以贫富、长幼男女,自朝至暮,惟嗜槟榔。”据此可以设想,市舶宴上如果用“香药槟榔”为开胃果,一定会投合众多蕃客的口味。
最后,还有一事值得讨论。前引《设普乐语》称,“肆筵”临近结束时,有“屈膝拜赐花之况”,该作何解?按宋代每年十月十二日集贤殿赐宴,有“诸国中节使人”出席“宴退,臣僚皆簪花归私第,呵引从人皆簪花并破官钱”(宴会临近结束时,主人便将装饰用的鲜花赠送给参加宴会的客人,客人便将花插在头上,因为宋代男人有头上插花的习惯)。
广州市舶宴既是官式礼宴。宾客于散席时也蒙“赐花”,自属可能。何况当年广州盛产茉莉花、素馨花,而“素馨惟蕃巷种者尤香”(《扪虱新话》南宋陈善),因此蕃客簪花而归,就更切合岭南特色了。
在宋代三路(广东、福建、两浙)市舶司中,“三方惟广最盛”(《萍洲可谈》卷二)。因此,广州模式便具有示范性的作用。12世纪中期市舶宴体制推行到泉州,就是一个例证。
宋高宗绍兴十四年(1144)九月六日,提举福建路市舶楼王寿奏称:
臣昨任广南市舶司,每年十月内,依例支破官钱三百贯文,排办筵宴,系本司提举官同守臣犒设诸国蕃商等。今来福建市舶司,每年只量支钱委市舶监官备办宴设,委是礼意与广南不同。欲乞依广南市舶司体制,每年于遣发蕃舶之际,宴设诸国蓄商,以示朝廷招徕远人之意。从之。
奏章的明显意图,就是力求按广州模式来将市舶宴规范化。经过改革之后,泉州也有广式市舶宴:一是经费由“量支”变成“例支”,即确定为官钱三百贯文;二是宴期由一般“犒设”(慰劳)改为“遣发蕃舶之际”,也即每年十月。奏章特别强调“礼意”,即“朝廷招徕远人之意”,表明市舶宴的本质在于其文化内涵。(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郑少玲
本期主持 | 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