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一切渊源,都来自老师曾经想出让给他的那张宋琴。
那年春天,小马跟着老师练习古琴已经两年,老师称,该教的弹奏技术他都教了,底下就靠小马去悟。他们不再是师徒,将以琴友相称。为了给徒弟留个纪念,老师打算把珍藏的一张宋代古琴让给他,不过,这不是赠予,古琴界有“琴不能赠,须焚香延请”的说法,老师要他出1000元来“请”。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1000元正好是小马一年的薪水,他刚工作不久,拿不出这笔钱,加上看到那张宋琴已经像迟暮的美人一样,模样枯暗,音色发闷,就更觉得买来不值。他婉拒了老师的好意,从乐器行买了新琴,演奏《十面埋伏》向老师作别。
金山湖廊桥 资料图片 钟畅新摄
老师倒没有觉着尴尬,只是说:“你的琴曲,杀气还是太重。就算到了四面楚歌的时候,霸王心中的那股慷慨沉郁之味,还是有的。欢迎你有空回来弹弹这张宋琴。”
老师将宋琴取出,原样弹了一曲《十面埋伏》,小马心下已经后悔了。他发现,新琴的音色虽亮,却是薄的,远不如宋琴的音韵那样淳厚又清鲜,“好像嘴里含了青橄榄一样回味无穷”。
一别宋琴悔如海,之后,小马攒了钱就去试琴、买琴,感觉乐器行里没有一张琴有那张宋琴好。再让老师出让?小马可开不了这口,他也是犟人,从旧书摊上找到三本有关斫琴技艺的书,就开始尝试自己做琴。这件事谈何容易,书上说:“能弹半曲平沙,方可斫琴。”意思是操琴者要能将古琴名曲《平沙落雁》开阔、悠远、灵动的韵味弹奏出来,方有资格斫琴;因为,一架古琴有137个发音点,斫琴时,须凝神静气,屏息聆听,从木胎中找到这些发音点的准确位置。不像古筝是一弦一音,古琴是一弦多音,音位就像人身体上的穴位一样,不通则痛,弹出来的音会让人说不出地难受。斫琴人从选材开始,就要为古琴的“金石之声”负责。通常,木材的陈放晾干越久,里面的有机质被统统转化,木质越松,声学上的共鸣效果越好。小马那些年跑过皖南的无数祠堂、庙宇、民居,就等着人家翻修房屋时,把拆下来的梁柱折价卖给他。有一次,他到一所偏远的庙宇借宿,里面僧人的生活很像汪曾祺笔下的《受戒》。当晚听到钟磬之声格外悦耳,特意跑去瞧了一眼撞钟的木头,这一瞧不要紧,小马心跳如鼓——那是一个好琴胎!费尽周折,终于说服庙里的方丈把那截撞钟的老木头给他,他负责给换上新的撞钟木,并给寺庙添了两只挑泉水烧茶的木桶。
那年头,习琴的人不多,斫琴更是濒临失传的技艺。一切都得靠自己琢磨。辨择良材、刨削琴腹是最具决定性的一步,彼时,小马废寝忘食,每刨削一点点,都会反复轻叩底板与面板,贴耳谛听,感知发音点的准确位置,就好像在聆听秋后的鸣虫,在震动哪一根触须。接着,将调好音的面板与底板相合试音,选振动最均衡,回响最圆融的配之。再经过修酌琴形,数次上胎、收刮、水磨,琴体立起来就颇像一个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了,微微颔首,颈项秀挺,肩腰线条圆转而富有动势。经历上百次的抚摸与校正,基础打好了,上弦后令琴音坚实处如敲金击玉,松散处如芭蕉拂尾,才成为可能。
30多年的斫琴旅程,让今天的老马气息和顺,眉目间不染一丝喧嚣。三千多年来,古琴都是以独立君子的才情风骨出场,不入歌厅,不入酒肆,不去应酬场合。如今老马也沾染了这种“琴癖”,他已经收了关门弟子,除了教学、斫琴,回家只是饱览碑帖、字画,还会反反复复看马尔克斯的小说。作为斫琴人,他竟从《百年孤独》中品出琴韵,这也是一桩奇事。徒弟跟着学了两年半,问他:“师傅,我啥时可以独立斫琴了?”
老马淡淡回应:“你已经可以出师了。可我,还得回去弹弹那张宋琴。”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李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