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玉平
学术上的“孤峰”与“远浦”
学术史素来纷繁复杂,甚至不无光怪陆离之处,但其中有数的称誉光赫的人物大体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可以从时代中抽离出来,自成鲜明的个体;一类则无法抽离,深度浸润在那个纷纭挥霍的时代学术之中。前者宛然孤峰独立,极目四周,旷然而平;后者虽也如危峰兀立,但环山皆山,此山身在群山中。这当然是从相对意义上来说的。
我说这些,并没有从大视野来纵论学术史的野心,而只是想交待这本书名的变化轨迹。我一开始想写的其实是一本叫做《况周颐词学研究》的书,但写着写着,竟然就变成现在的《况周颐与晚清民国词学》的书名了。这一转变的具体原因,实际上我也说不太清楚。但大致可说的是:况周颐词学其实承载着整个晚清民国词学的发展源流,他当然有专属于自己的词学思想,但他同时也是那个时代词学的聚合体。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读王国维是读作为词学个体的王国维;而读况周颐,则是在读一个时代。唐代诗人贯休说:“远浦深通海,孤峰冷倚天。”(《上冯使君山水障子》)形象一点说,王国维有点像清冷倚天的“孤峰”,而况周颐则有点像深广通海的“远浦”。这当然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比拟了。
晚清民国词学:从陈廷焯、况周颐到王国维
在整理此书的过程中,意外发现我在1988年读硕士时写的一篇《况周颐“重拙大”说浅探》作业,是手写的稿子,近八千字。我如发现“文物”一般急忙读完,这才恍然觉得,题目中的“浅探”是如此的名副其实,通篇毫无发现,竟然也敢摇笔作文,真是惊出我一身冷汗。亦与钱锺书《谈艺录》所谓“壮悔滋深,藏拙为幸”云云暗合。
好在此文不待壮年滋悔,在我年轻时就一直藏在深闺,未曾发表,否则就特别愧对学术史了。但即便藏拙于今,也足以让我自警了。我说这些,并不意味着对现在这本书中的章节内容,我就完全能释然自处,但聊以自慰的是:其中至少沉淀了一些更多的读书和更深的思考时光在里面。
我对况周颐发生兴趣其实在王国维之前。大学时候在随园的书店里,我就曾买过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人间词话》《蕙风词话》合刊本,所以读王读况,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但因为王国维的文字读来多有其来无端之感,未免抽象一些,我既然懵懂其间,搁置便也成了常态;而况周颐的文字则更为感性、更具诗情、更有光泽,自然也更容易吸引我的注意。
读硕士时,我没写过有关王国维的文章,而写了一篇论况周颐的文章,大概是这一阅读感觉的继续了。看来纯粹跟着感觉走的学术,有时一样让人汗涔涔下的,因为感觉的欺骗性真是防不胜防。
我从学术角度对晚清民国词学的关注,粗粗算来,应该超过三十年了。最早细读的是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云韶集》《词则》《骚坛精选录》《白雨斋诗钞》《白雨斋词存》等,相关的研究成果大体收录在《中国分体文学学史·词学卷》(上、下)中,总有近20万字。
陈廷焯从选本到词话的学术理路,从浙派到常派的词学宗尚变化轨迹等,皆清晰可辨。尤其是其在《白雨斋词话》中持“沉郁顿挫”之说衡诸词史,“以一驭万”,词学的格局固然不能说大,内在的逻辑却是相当周密的。
王国维在早期的哲学研究与中年以后的文字音韵、历史地理研究之间,有数年时间沉潜词学,或考订词集,或辑佚词作,或编纂总集,或撰述词话,或考论清真,各有建树,而《人间词话》则在其中独领风骚。其以“境界”为核心建构境界说的多维体系,使得其词学带着鲜明的时代气息,也因此在整个20世纪迄今发生了巨大的社会与文化反响。
况周颐的名声大致在陈廷焯与王国维之间,但此处所谓“名声”的高下并不直接对应词学成就的高低。与在20世纪三十年代之前,王国维的词学备受冷落、黯然边缘的情形不同,况周颐从20世纪初开始便一直占据着词学主流的位置,在从祁隽藻、端木埰、王鹏运到朱祖谋这一脉的词学中,况周颐所得青睐特多,兼之博闻广识,天赋清才,使得其词学既渊源深厚,又自出手眼。
故在词学界中,况周颐以兼擅填词与论词,而蔚成一时代词学之祭酒。即便王国维当年在词话中对朱祖谋、况周颐等晚近词人含沙射影,甚至偶尔失态,出言不逊,也丝毫不影响他们在当时词坛的领袖地位。而在三十年代之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便开始摆落诸种词话,一骑绝尘,从词之一体进而入于更广泛的接受领域。看来一种理论之得时与否,还真有着非常复杂的原因的。
难以兼容的明流“重拙大”与暗流“松秀”
但实事求是地说,从对词体词学的专精而言,况周颐不仅探骊得珠,所得独多;而且不可替代,难以超越。这也是词学界一直高看况周颐的原因所在。但当下学界对况周颐的认知,在我看来,还存在着不少问题。其“词心词境”说自然别具理论光彩,而其“重拙大”说则如神龙出没,一直处于云障雾绕之中,难得一睹真面。而读《蕙风词话》者,困惑恐也不少。
如视“重拙大”为词体本质与批评标准,何以词话之中,逸出之观念与评点如此之多,甚者与之矛盾对立者开卷可见?而在其晚年为刘承干代撰之《历代词人考略》中,何以“重拙大”的整体表述悄然消失?再回顾从20世纪初到二十年代中期,在诸种词话中,何以持续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而况周颐对“重拙大”说的阐释几乎没有变化,且一直散乱在词话各处,未能统归?
要厘清这些问题并不容易,但疑问总归是疑问,而疑问背后的精神考量其实不可回避,也不容忽略。如果翻检况周颐多种自述,我们大致可以知道,当王鹏运、朱祖谋等一帮晚清名臣发现了倚声天才况周颐,尤其是发现了况周颐的词学宗尚直追五代北宋之时,以我心忖度,他们是喜忧参半的。喜者不言而喻,忧者是如此天才如果任其别张一军,则在彼时彼刻,或难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当然,这还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是如果将此等才华卓异之人引导到他们所信奉、追求的南宋“重拙大”一路中,则无疑平添一员健将,从此源流承续,前景可期。接下来就是语重心长、娓娓道来的劝说和教化。况周颐一开始的反应是迟钝的,或者说是抗拒的。但面对如王鹏运这样声望特出的老辈,他经过长达五年的犹豫、徘徊,最终还是表达了归附之心。
我不知道况周颐在做出这一决定时,内心究竟是清澈自如,还是混沌如初。我知道的是,此后况周颐果然在每一种词话的开头,都高悬“重拙大”的旗帜,以此表明自己的词学取向以及谱系所在。此在王鹏运,当可含笑九泉;而在朱祖谋等人,也是老怀堪慰。但他们终究还是小看了天赋的力量,源于本心的审美方向与对“重拙大”说的时时悖离,总在词话中顽强出现,而况周颐似乎无暇顾及两者之间的矛盾对立,一任其行。
我也是在反复的阅读中,发现了“重拙大”说固然是况周颐词学的一条明流,但如“松秀”等观念,则如一条暗流,虽静水深流,却也汩汩而出,蔚成江河。尤其是其大量持“松秀”观念以评骘词史之例,宛然别立一旗,另开一脉。
而细检“松秀”之内涵,其与“重拙大”说并非双水并流,而是彼此碾压,难以兼容。我这才知道,对况周颐及其词话,实在是有重新认识的必要。这是我写这本书的最初一念,现在直言揭出。知我罪我,不遑计也。书中《况周颐与王国维:相通的审美范式》一章,也是与此呼应的。
本书对况周颐的若干词学文献如《历代词人考略》、《联益之友》刊况周颐《词话》等的研究,对其与梅兰芳演剧相关填词创作的探索,对其批点陈蒙庵填词月课、词体与其他文体之关系等的论述,当然主要集中在况周颐一人。
而论词学批评学、修择观的发生,对“诗馀”“潜气内转”“哀感顽艳”等范畴的讨论,对罗庄《初日楼稿》等的分析,都是将况周颐与批评学、修择观的建构过程,若干词学范畴的源流,沪上词坛的集体认同等绾合来写,体现的不仅是况周颐一家一说,而是晚清民国词学的一些共同关注的内容。
当然,在这些带有共性的话题中,况周颐都贡献了重要的、关键的和创新性的思想。这是我在《绪论》中,以“这是一部以况周颐为核心对晚清民国词学进行重新考量的著作”开端的原因所在。
本书各章都曾经在学术期刊上发表过,其中《文学遗产》5篇,《文学评论》2篇,《文艺研究》1篇,其他散见于《文艺理论研究》《复旦学报》《江海学刊》等刊物。多承各杂志外审和责编提出宝贵意见,我都曾尽力吸收,在此一并致以诚挚的谢意。
因为单篇论文发表时,考虑到相关论述源流和语境的特点,各篇在材料取用和论说时也略有重复。这次整合书稿,除了做体系性的全面考量,也统一做了删复去重的工作。但出于各章论说自足性和关联性的需要,也还是有少量材料和语意重复者,这是要对读者特别说明的。
施议对、王兆鹏二先生乃当今词学标志性人物,他们因我之请慨然赐序,光洁拙著,令我感恩感怀。2018年我初步整理书稿时,侧重在对况周颐本人词学之研究,初稿奉呈施先生请序,不久就收到施先生来序。
后来因调整思路,将况周颐与晚清民国词学作为书稿之主体,增加了不少章节,施先生遂再赐一序。至去年第三次整合书稿,发现施先生二序稍有重复,因请先生斟酌其事。施先生遂以后序为主,将前序之相关者作为“补记”置于后序之后。老辈之关怀与严谨往往如此,能无感乎!
兆鹏先生研究任务繁重,本不敢叨扰,但因我们相识二十余年,知我为深,兼及此书中诸多篇章,此前也多有请兆鹏先生指教者,故亦贸然请序。兆鹏先生真一丝不苟,他不仅费了一周多时间仔细审读了书稿,而且在审读时与我多有交流,用心特甚,或补证材料,或斟酌体系,或提示文献线索,甚者连用字用词有欠精准处也颇多指正。
二先生之序对在下及拙著多有奖掖,但我未敢自是,权当寄予殷望并指出向上一路而已。有师辈若议对先生,有学友若兆鹏仁兄,亦余之幸也。在此特向施、王二先生敬申谢忱。
所谓笨功夫,即细读文本
我研究王国维大体持续了十年时间,相关成果《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有幸入选2014年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而我关注和研究况周颐与晚清民国词学的时间跨度则超过了三十年,这次《况周颐与晚清民国词学》一书能再度入选“文库”,令我既感且愧。
世界如此浩大,学术如此深广,而我所知所论只是其中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且即便这很小很小的一个部分,我也有知之未必真、论之未必准之忧,其中浅薄与错漏之处,尚请读者多予赐正。
我以前写过一部简略的《倦月楼论话》,为门弟子言说撰论要义,其中有几则,至今读来,还是未变心衷:
前人论治学辄言:聪明人下笨功夫。此乃就聪明者而言,若自忖不够聪明,则尚须加多一倍甚至数倍笨功夫。比得笨功夫,方能留得天地供聪明驱遣。徒恃聪明者,吾未见其有真学问也。
所谓笨功夫,即细读文本,便一字一句亦不放过。昔朱子言读书“须是踏翻了船,通身都在水中”,即喻沉潜含玩功夫也。文本阅读既熟,自能贯通无碍,悟得其旨,此亦朱子所谓“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之意。若稍作即辍,不能连贯其思,总是功夫未够耳。
昔吏部有作文“气盛言宜”之说,然撰论或与之稍异,若于从容之中自然带出力量,方为论之胜境。故少年撰论往往意气过甚,盖功力未至也。读老辈文章,则仿佛闲坐而说流年,一声一息,未见深重,而其中曲曲折折,俱和婉自然,如在目前,令人神往。此视一味声色俱厉而言多枝蔓者,其境之大小可立判矣。
佳文总是兼有理论与文献之长,理论见凌空之思,文献见踏实之功。此亦融斋所谓“读义理书,要推出事实来;读事实书,要推出义理来”也。昔章学诚曰:“近日学者风气,征实太多,发挥太少,有如桑蚕食叶,而不能抽丝。”为文若兼得义理(发挥)与事实(征实)两翼,其庶几乎!故视野不妨开阔,问题总落实处,俯视、仰视、平视三种维度于一文之中,须交叉使用,方使文章动宕得奇。
在为这本书稿撰写后记时,我忽然想起这数则论话。这些话语既出自我手,也镌刻我心,故备录于上,略供自我反省。我研究王国维词学,先做了一部《人间词话疏证》,然后再进入有规模的理论研究;我研究况周颐词学,也一直计划先做一部《蕙风词话疏证》,这项工作虽然至今尚未煞尾,但积累的材料已然可观。
若论下笨功夫,倒真是无愧色的。但掩卷而思,我这才发现,我虽然絮絮叨叨对门弟子说了这么多,其实很多只是我的一点理念和向往之心而已,我自己也一直在艰难实践中,且成效甚微。但无论如何,这总是我努力的方向,有了方向,才有定力。而有方向和定力的学术,才是稍可放心的。
彭玉平
江苏溧阳人,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系主任,《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主编。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兼任中国词学会副会长等。著有《王国维词学与学缘研究》《诗文评的体性》《唐宋词举要》《人间词话疏证》等,先后荣获教育部、广东省优秀成果奖一等奖等多次。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吴小攀
编辑 | 孙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