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诚龙
李渔见惯风月,阅尽人间春色,他说美女之美,既在姿,更在态。小姐姐有态,则“三四分姿色,便可抵六七分”,小嫂嫂有态,则“火之有焰,灯之有光,珠贝金银之有宝色”。姿是灯,是有形之物,态是光,是无形之物,“惟其是物而非物,无形似有形,是以名为尤物。”美人而为尤物,才足以移人。
何谓有态?李渔曾见过一群美女春游,山花烂漫,草长莺飞,美女们如蜂似蝶,翩然花草间。不想,风和日丽顿转飘风急雨,恰好附近有个亭子,这群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美女,便争先恐后,脚步凌乱,向亭子间跑去。谁先跑到亭子里可躲雨,谁后跑到亭子外面只能淋雨,美女们都想往亭子里跑嘛,这群美女有多心急火燎的。“中一缟衣贫妇,年三十许,人皆趋入亭中,彼独徘徊檐下,以中无隙地故也。”
众艳皆跑,独有缟衣贫妇款款走,天塌地裂不改其凌波碎步,这就是态。态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态者,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态者,雷霆起于侧而脚不乱。始终能从容处之,始终是优雅待之。落了毛毛雨,美女们芳心四乱,这位缟衣贫妇却依然是莲花碎步,这叫仪态万方。
李渔描述的缟衣贫妇处变不惊,“人皆抖擞衣衫,虑其太湿,彼独听其自然,以檐下雨侵,抖之无益,彼现丑态故也。”淋了些雨,众美女手在抖,脚在踏,口在碎碎叫。缟衣贫妇却一脸微笑,但看雨中桃花,风里杏花,一句老天都没骂,喧闹中静赏春雨。一个人要怎样的修炼,才能至于宠辱不惊,天色大变而脸色不移呢?这个小嫂嫂穿了一身纯白裙裾,有如杏花白。疏疏晴雨弄斜阳,凭栏久,墙外杏花香。
缟衣贫妇之美,继续呈现,连续展现。雨稍停,美女们都呼啦啦,喊喊叫叫,一窝蜂又跑到桃李花下摆姿势,搔首弄姿了,独有这个缟衣妇不动,她轻移莲步,走到了亭子里面,众人皆懵她独醒,她知道雨还会下,果然,“去不数武而雨复作,乃趋入亭。”在亭子外淋雨,她不往里挤,留下空间让闺蜜们享受,现在她占据了最佳位置,她却往边上靠,让美女们都尽量往里挤。这个还不算,“见后入者反立檐下,衣衫之湿,数倍于前,而此妇代为振衣。”
这位缟衣小嫂,或者只有六七分姿吧,李渔却说她有八九十分态。风雨中那么多美女,或者腰姿颜色胜她,或者珠光宝气胜她,但在她面前,都是丑女了,好像都是来衬托她之美的,“竟若天集众丑,以形一人之媚者”。缟衣女之美,“其初之不动,似以郑重而养态。”她被淋雨,没显露出任何惶恐、惊乱,这是郑重,是从容,是镇定;缟衣女之美,“其后之故动,似以徜徉而生态。”见他人淋雨,她帮着别人振衣,这是善良,是大度,是怜悯。
缟衣小嫂有态,其态所来何自?来自其心也。风来了,雨来了,大家都争相往躲雨的地方跑,一个个都想占最好位置,而她却斜风细雨不改容,不改步,从从容容,款款段段,春雨浇身,也保持着0.55碎步子。她想什么呢?我跟谁我都不争,跟谁争我都不屑。
缟衣女的境界不止于此,她对争者不是不屑,她没有瞧不起她们的意思,她觉得,自己不争,让人家争去,可让人家多些温暖。她自己受寒,她无所谓,她不希望别人跟她一样受风寒侵袭,自己吃点亏,她没觉得是亏。她是:我跟谁都不争,我不争让人家能争得。
缟衣女有这种不争的宣言吗?或许她根本就没有,她的善意根植于内心,好像甜之于蜜,好像光之于灯,好像红之于花,她不知,人能见,其心是自然呈现,非刻意强调。
缟衣女后来占据了有利形势,闺蜜们淋了雨,她没刻意,没起什么心,她给女伴们振衣,振落雨水。这个是装吗?没有,是她内心的善良,让她不自觉地去帮助他人。这里,没有摄影,没有抖音,照相机都没有,李渔也不是新闻记者,甚至她都没看到李渔在。她给女朋友振衣抖雨,她的善良不含任何杂质,她的仁悯是纯天然。
雨来了,女士们惊慌失色,大呼小叫,也未必是丑,美女们见雨而惊,见蛇而惧,见孔雀开屏而欢呼雀跃,也是美少女们的生机与活力;缟衣女者,见利不争,见爱布施,见风雨而优雅慢步,则一定是美了。
然则,在缟衣女这里,平静脸色是表,步姿从容是表,处变不惊是表,给人振衣抖雨也是表,其里者,是其美人心也。她之与人不争,她之与人为善,她之浸入骨髓中的仁爱,不留痕迹地显示在其言行举止之中,使之处处有态,时时呈现动人之美。
美女态的深处是美人心。美女有态,当是缟衣女之态,李渔说她是最可爱的,“先有一种娇羞无那之致现于身外,令人生爱生怜,不俟娉娉大露而后觉也。”美女者,有三种,一是爱不得,不爱蛮过得;一种是爱也爱得,不爱也过得;一种是,爱得,不爱过不得。有美人姿而无美人态的,是第一种;有美人态而无美人心的,是第二种;第三种,有美人态又有美人心的,最令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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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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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周欣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