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李妹妍 实习生 于宛莹
夏维伦要卖画,最舍不得的是妻子吴超。她了解每幅画的创作,画里有他们共同的记忆,“卖了就没了,艺术是不可复制的。”
这些被他们拿出来义卖的画并不贵,从100元到25000元不等。并不富裕的老朋友也慷慨解囊,短短几天就卖出了24张,夏维伦感动之余不得不再三强调,“虽然为了支持项目,但也要真喜欢才买!”
他口中的项目,是他们今年发起的“医院生成美术馆”项目。下个月起,他们将联合广东省工伤康复医院、广东时代美术馆等,让人文艺术进入到医院,来一场“跨学科串门”。
这算得上是一种先锋艺术实验。过去几年,定居于广州番禺的艺术家吴超和夏维伦跨领域做“植物人艺术唤醒项目”,个性化跟踪的4个植物人最后全部唤醒,甚至被许多植物人家属视为唤醒的“灵丹妙药”。
但他们并不愿意止步于此,“今年我们不唤醒植物人,而是唤醒社会。希望通过‘医院生成美术馆’这个项目,让各界人士超越利益去参与,在美好和善意中完成自我唤醒。”
艺术唤醒
吴超和夏维伦发起“植物人艺术唤醒项目”(以下简称“艺术唤醒”),源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
2009年,夏维伦突然检查出脑部肿瘤,手术后出现偏瘫失语。住院期间,他印象最深的是隔壁病床的植物人,每天瞪着大眼睛无神地看着天花板,每天做很多物理刺激治疗但收效甚微。老母亲眼睛不好,每天坐地铁来送饭,定时给他听收音机……
植物人既然可以听和看,为什么没有专业人士为他定制一些视听的刺激方案呢?那总比无目的听广播看电视要有效吧?待夏维伦渐渐恢复健康,“艺术还能做点什么”的好奇便不可遏制地发了芽。
2014年,吴超和夏维伦开始了一项全新的实验:用艺术唤醒植物人。因脑外伤导致昏迷的19岁女孩美美(化名)成为项目的第一个参与者。
他们实地走访美美的家人和朋友后,为她制作了一套个性化的唤醒音视频方案:里面有她的狗玩耍奔跑、她喜欢的音乐、爸爸妈妈叫她的声音、好朋友叫她的声音,“在病房里给她播放这些音视频,护工说好几次看到她有流眼泪。”
这样的唤醒持续了两个月后,吴超得到一个好消息:美美已经从医学意义上“醒来”。
“那是我们第一次意识到,医学意义上的‘醒来’和我们一般人的认识不太一样。她仅仅在连连呼唤后会微微抬起右手,但医学量表判断她醒了。”吴超内心的感受难以言喻,难道这样就算醒了吗?“我们不甘心。”
随后的几年,他们一方面不放弃对美美进行艺术陪伴,一方面不断完善艺术唤醒方案,陆续做了第二、第三、第四个植物人艺术唤醒尝试。
“最重要的是激发能量,让植物人有求生的欲望。”吴超为这个项目特别制作了一个抽象动画,动画里有强有力的鼓乐等打击乐,光不断扩散、上升,人的身体不断跳动,植物蓬勃向上生长,“观看这个视频的时候,植物人的脑电、心率等医学指标反应比正常人还强烈。”
临床验证
事实上,在吴超、夏维伦发起“艺术唤醒”之前的很多年里,广州的神经康复专家虞容豪就在病房中做过粗浅的尝试。
2005年,香港警察朱振国执勤时遇袭导致脑萎缩,从香港转送到虞容豪所在的医院。为促进其意识恢复,以虞容豪为首的医疗小组以高压氧治疗为主,辅以针灸、中西药治疗,并给予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等综合刺激,“听说他是曼联队的球迷,我们还在病房里挂满了曼联队的照片。”
“当时这么做没有系统性的理论分析,但给他一些人文关怀,感觉肯定是没有坏处的。”虞容豪告诉羊城晚报记者,成功唤醒朱振国后,他开始关注人文艺术对植物人促醒的作用。
医学讲求严谨客观,引入艺术对植物人促醒究竟有没有效果?有多大的效果?
从医41年,虞容豪有自己的判断:目前临床上常用的植物人促醒治疗方法包括高压氧治疗、声光电磁各种物理刺激等,“从康复医学的角度,丰富的良性刺激可以促进损伤的大脑恢复,因此艺术治疗也是有一定的理论基础的。”
事实上,艺术治疗的效用也已逐渐获得部分验证——由家属呼唤植物人的名字、给植物人听他昏迷前喜欢的音乐,都已经被证明有更好的效果。
2014年,虞容豪与吴超、夏维伦一拍即合,以专业医生的身份深度参与到了“艺术唤醒”当中。在他的大力支持下,他所在的医院为吴超、夏维伦开辟了一间植物人艺术唤醒室。
双方的合作进展顺利而愉悦。吴超带领团队陆续完成了激发能量、激发性欲、激发食欲、安宁愈合四部分共30多条音视频,集结成共性化唤醒方案库,供医院在艺术唤醒室试用。虞容豪的医务团队在精神面貌上也有了新的改变,“加入艺术专业治疗后,患者每天不是面对呆板的机器,而是更加具有趣味性的艺术互动,这种主动康复的效果比传统的复健手段好很多。”
形成合力
弟弟阿勋去世两年多后,黎孋塘依然和吴超、夏维伦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2014年11月,阿勋突发脑出血,抢救回来后一直昏迷不醒。黎孋塘带着弟弟辗转求医,从虞容豪医生处第一次接触到了吴超、夏维伦的“艺术唤醒”。
经过前期沟通之后,黎孋塘精心挑选了弟弟从童年到生病之前的比较有情感刺激的照片,还拍摄了一些日常生活视频片段,提供给吴超做唤醒方案。
2015年7月底的一天,她一进入医院病房,医生就说“恭喜,阿勋醒了”。那一瞬间她悲喜交加,“那只是一部分的清醒,他可以转眼珠看你,对外界有一点点反馈。”
在黎孋塘带阿勋回家坚持复健治疗后,吴超还时常发来信息,跟进阿勋的复健情况,“阿勋没有办法讲话,一直用眨眼睛跟我互动。到后来,他可以跟我玩加减乘除,甚至会跟我比耶、比赞,我确信他是醒来了。”
遗憾的是,回家两年后,阿勋在康复过程中突发癫痫而离世,“很感谢吴超他们一直不断的关怀,艺术这一块很可贵的是,它不仅照顾生病的人,也照顾病人家属,支撑我们有力量走得更远。”
“艺术唤醒”做了近六年,吴超、夏维伦的团队日益壮大,医生、心理师、音乐治疗师、家庭治疗师纷纷加入,并在去年发起了针对植物人阿龙的“全人唤醒”跨学科实验。
音乐治疗师时静洁参与了针对阿龙的前期音乐治疗。她细细研究了阿龙手机里的常听歌单,并根据他的音乐喜好和治疗需求量身定制了音乐治疗方案。
“每个病人都是独特的,每次治疗也都是非常有针对性的个性化治疗。”在给阿龙实施第一次音乐治疗时,时静洁让陪护阿龙的父亲母亲加入其中,参加即兴演奏。虞容豪观察到,在这期间,阿龙心率会随着音乐节奏起伏。
事实上,针对阿龙的每一次艺术治疗,团队成员都会同步监测阿龙的心率、血氧等生理指标。时静洁告诉记者,“在这个全人唤醒项目的初期阶段,患者的意识水平的确有上升,但很难界定是哪一环节更有效,因为这个过程是多学科的联合。”
这样的合力不仅仅发生在治疗团队内部,还发生在患者和家人之间。
阿龙脱离微意识状态后,一度对治疗表现得很抗拒。治疗团队转而从家庭入手,对阿龙父母和姐姐进行了共绘等艺术陪伴。家人不再焦虑后,阿龙的情绪也得到了舒缓,主动积极地进行康复训练,如今阿龙已经能够在父母的搀扶下走路。
唤醒社会
吴超有时候觉得“精力有限”:做一份个性化唤醒方案,她通常都要和心理学家一起大量地走访、研究、分析、假设,做成个人定制的记忆影片,在医院或家中给病人使用后,再做一些调整,“我一年只能专心做一个人。”
这一路走来,他们遇到过很多困难,项目缺乏稳定足够的资金支持;既要在艺术外的学科领域做实践,又不被医学等学科承认而缺乏支持;缺乏稳定有力的人手……而到最后发现,从资金支持者、学科权威到社会公众,都执念于某种固有的观念。
在她看来,这个项目最大的意义,在于他们试图突破一些学科边界,让大家在一起工作。“许多人都在提出质疑,当艺术变成了一种医疗服务,它还是不是艺术?我自己很清楚,这个项目始终在艺术的根本上工作,那就是在精神层面上,让艺术与人的生命直接发生关系。”
2020年一场疫情,让这种体悟来得更深切。
“疾病的现场,人类最脆弱最痛苦的角落,却只有医学在孤身作战。”吴超说,疾病现场的医务人员、患者及其家属,精神正经受煎熬,尤其需要擅长精神抚慰的人文艺术介入。
他们成立了生命力学院,开启一种更加具有活力和实践性的“艺术+”模式;同时他们启动了“医院生成美术馆”项目,尝试让人文艺术进入医院这个特殊的场域,在人人需要经历的疾病现场进行一场跨领域的艺术展览。
“当我们以艺术的方法讨论,很多人会变得很有想象力。”夏维伦说,今年,他们不但要唤醒植物人,还要唤醒社会。(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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