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不止为赏花
2020-08-03 16:36
明代鉴赏家对古器物的新定义

文/吕子远

作者简介:吕子远,中山大学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区域地方史研究。现任职广东崇正拍卖有限公司古器物部,从事研究鉴定工作。

人好拈弄花草,自古而然。古有屈原佩兰,渊明采菊。而唐洛阳之牡丹,宋临安之杏花,人无贵贱皆好之。至于采花入室,供以瓶樽,似自宋代始多闻见。而插花之有论著,至明代方踵继问世。其名之最著者,当数高濂《瓶花三说》、张谦德《瓶花谱》和袁弘道《瓶史》。三家议论插花宜忌,格调高雅,广为后人循法。然而人们对于三家著作,多着眼于所论花艺,而鲜有体会到其中蕴含着明代士大夫对于收藏的感悟与实践。

从《瓶花三说》、《瓶花谱》到《瓶史》,三家著述最大的共同点,是书名无不有一瓶字。可见在当时人们眼中,插花一艺,总离不开与好瓶搭配。《瓶花谱》开篇即云“凡插贮花,先须择瓶”,《瓶史》“论花器”一节,亦云“养花,瓶亦须精良”。讲究花器,是明代士大夫与前人最大的区别。他们所定义的花瓶,并不是单纯约束花枝的器物,而共所列举的,其实样样不离商周彝器和历代的古窑器,在今日看来,每件都价值连城,即使在当时亦然。于是有人向高濂发出诘难,说道:“汝论僻矣,人无古瓶,必如所论,则花不可插耶?”高濂为此作了一番解释:

《历代名瓷图说》 一枝小瓶
《历代名瓷图说》 花囊

不然,余所论者,收藏鉴家积集既广,须用合宜,使器得雅称云耳。若以无所有者,则手执一枝,或采满把,即插之水钵壁缝,谓非爱花人欤?何俟论瓶美恶?又何分于堂室二用乎哉?

高濂的答客问中,解释了鲜花与古器物搭配并不是绝对的,即使是插花于水钵壁缝之上,也是可以自得其乐。但是他在《瓶花三说》却认为,瓶花并不是单纯为了欣赏芳草之美。如果只是赏花,大可游赏于园林野外,何必再采撷入室,既然采撷入室,则必然要与其它的室内陈设搭配调和,追求整体“雅称”的审美效果,所以“论瓶美恶”和“分堂室二用”就变得十分重要了。何况高濂还是以“收藏鉴家”的身份来议论插花,对于花瓶的选择和摆放的场景自然是不能不讲求备至了。

就以三家择选瓷器花瓶为例,在此我们截取三家书中有关文房用瓶的文字先来看彼此是如何分类供花之瓶的。首先是成书最早,收录在高濂《瓶花三说》,第一说“瓶花之宜”,写道:

若书斋插花,瓶宜短小,以官哥胆瓶、纸槌瓶、鹅颈瓶、花觚、高低三种八卦方瓶、茄袋瓶、各制小瓶、定窑花尊、花囊、四耳小定壶、细口扁肚壶、青冬瓷小蓍草瓶、东汉壶、圆瓶、古龙泉蒲槌瓶、各窑壁瓶;次则古铜花觚、铜觯、小尊罍、方壶、素温壶、扁壶,俱可插花;又如饶窑宣德年烧制花觚、花尊、密食罐、成窑娇青蒜蒲小瓶、胆瓶、细花一枝瓶,方汉壶式者,亦可文房充玩。

南宋 龙泉窑青瓷纸槌瓶

稍后成书的张谦德《瓶花谱》首节即为《品瓶》,对于瓶式的描述更为细致:

大都瓶宁瘦毋过壮,宁小毋过大。极高者不可过一尺,得六七寸,四五寸瓶插贮,佳;若太小,则养花又不能久……尚古莫如铜器。窑则柴、汝最贵,而世绝无之。官、哥、宣、定为当今第一珍品,而龙泉、均州、章生、乌泥、成化等瓶,亦以次见重矣。瓷器以各式古壶、胆瓶、尊、觚、一枝瓶为书室中妙品。次则小蓍草瓶、纸槌瓶、圆素瓶、鹅颈壁瓶亦可供插花之用。

宋元龙泉青瓷琮式瓶

袁弘道在《瓶史》中则如是说:

大抵斋瓶宜矮而小,铜器如花觚、铜觯、尊罍、方汉壶、素温壶、匾壶,窑器如纸槌、鹅颈、茄袋、花樽、花囊、蓍草、蒲槌,皆须形制短小者,方入清供。

三家议论书斋所用之瓶,首先都要求小巧精致,并以铜器、瓷器为尚。而有关瓷瓶,三家大抵把前代古窑名品罗列了一番。高濂和张谦德皆列举了宋代官、哥、定、龙泉窑,以及近世的宣德、成化二窑,而张谦德在此之外还提到均窑和章生、乌泥二窑。这一来说明当时最受人们珍秘的古窑器,最远可追溯到宋代,而近世宣德、成化官窑的佳品,也极为人所贵重。而尤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士大夫对窑器的讲究,比起明初出版的《格古要论》里的论述更为细致。他们为不同形制的瓶樽分别命名,这在《格古要论》甚至之前的文献里是见不到的。像是以形似之物如胆、纸板板槌、鹅颈为器物命名的方式,未必见得是三家所创,却反映了晚明鉴赏家们对古窑器的品鉴比前人更多了一层讲究。他们除了注重器物窑口,还细致地品鉴各式造型。到后来,清初谷应泰的《博物要览》,就把胆瓶、纸槌瓶、小蓍草瓶器型列为“官哥窑之上乘品”,而定窑花囊亦视为“定器上品”,使得同一窑口的器物再被分出了等第。而在三家有关瓶花的论述中,所提到的古窑瓶尊,它们的原有名称和用途大都已杳然无考,取而代之的是被赋予了新颖而生动的名字,并因为鉴赏家们的好古雅趣而转换了新的使命——花瓶。

仇英蕉阴结夏图 局部
明万历 士中 李流芳像轴

故仔细体会高濂“收藏鉴家积集既广,须用合宜,使器得雅称云耳”这句话,可以想见明人是如何让个人审美意识添加到古物之上,他们将自己的收藏实践,融入到对大自然美好事物的欣赏中去,以达致他们对雅致生活的追求。这和清人收藏古物动辄征文考献的取态大为不同,晚明的士大夫热衷收藏之余也像是在创作,他们利用古物来点缀精致古雅的生活,也在为古物重新赋予新的价值和意义。也就是说,《瓶花三说》、《瓶花谱》、《瓶史》既是在议论插花,也是在讲述着收藏者应当如何和藏品相处的故事,不仅值得爱花之人参考,也值得今之收藏者细心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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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梁栋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