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文脉·西湖】苏东坡的“两个西湖”
2020-07-24 14:21 羊城晚报
东坡先生一生涉足的三个西湖,钟爱程度无分伯仲。无论是杭州、颍州还是惠州,这三个西湖均蕴含了“两个意境”的西湖,即“庙堂”之上的西湖与“江湖”之远的西湖

文/吴冰

四月惠州,莺飞草长,鹤鹭祥舞。惠州西湖的鸟岛,名不虚传,一大早,百鸟齐鸣,仿佛大合唱,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白鹭、夜鹭、鸬鹚等知名不知名的鸟,各展歌喉,伴随着木棉花的妩媚,在鸟语花香中,把一个生态朦胧的西湖热闹地唱到眼前。

当地人说,不看西湖,不算到惠州。看西湖则绕不开苏东坡。  

在我看来,东坡先生一生涉足的三个西湖,钟爱程度无分伯仲。物理意义的西湖,只是空间与时间的经纬度而已。无论是杭州、颍州还是惠州,这三个西湖均蕴含了“两个意境”的西湖,即“庙堂”之上的西湖与“江湖”之远的西湖。

鹅城花灯夜 冼华强/摄

不懂苏东坡,就不懂惠州人民怀念先生的原因

“半城山色半城湖”,惠州的美,在西湖。

这里原本称丰湖,是东坡先生来之后改的名,可见杭州西湖在他心中的牵挂。这似乎成了他的习惯,两年七个月之后,被贬往儋州,途中路过湛江,虽只停留了两天,也把当地罗湖改名为西湖。

惠州西湖,飘荡着东坡诗文的灵魂,涵养浸润着东坡诗词美学的精神。东坡寓惠两年多,游得多并且赋咏得多的,还是惠州西湖。其足迹遍及西湖的山山水水,以称绝一代的诗文,为惠州西湖润色,大大提高了西湖的知名度。东坡称赞惠州“山水秀邃”,特别钟情西湖的夜色。

“一更山吐月,玉塔卧微澜”,诗中的西湖夜景令人痴醉。惠州西湖著名景点中的鹤峰返照、苏堤玩月、玉塔微澜、六如禅悟、西新避暑,都与东坡有直接关系。闻名惠州的大孝子江逢辰,是东坡的忠实粉丝,如其诗所赞:“但觉公曾寓此地,至今草木皆光气。”

与杭州西湖相比,惠州西湖面积不及杭州一半。湖中也有苏堤,堤长300多米,比不上杭州苏堤的2700米。杭州苏堤,是杨柳依依,婀娜多姿。惠州苏堤,除杨柳外,还有榕荫拂水。古榕魁伟,气根悬空,千丝万缕,美若长髯。其如云树冠,苍劲挺拔,风雨中愈久弥坚,姿容盛仪,如老之东坡。

夜游惠州西湖,对我是第一次,有格外宁静的美。

冷蓝的夜色,碎片般跳跃的湖水。湖畔干净、清新,空气中漾着花香的甜味儿。疫情期间,游人稀朗,都自觉戴着口罩,别样悠闲。湖中彩船灯火,波光粼粼。榕树垂髯,幽邃洞开。长堤路上,不断闪现投影,交替出现红荔枝、木棉花和东坡先生的诗。游人们低头寻觅诵读着这些诗句,口中念念有声。一株稗草能结1.3万粒种子,东坡先生,恐怕怎么也想不到,900年后,他的诗会以声光电的形式,闪现在苏堤的石板路上,像草种一样飘散开去,被惠州人民如此喜爱。青石路面和墙上,到处都镌刻着他的诗。可以说,抬头望西湖,低头读东坡,已成为惠州独有的文化之美。

惠杭两苏堤,一花两世界。杭州叫“苏堤春晓”,见出勃勃生机。惠州则称“苏堤玩月”,一个“玩”字,道出风情万种。两个苏堤,体现两种精神轨迹,儒家的有为与道家的无为,从惊喜人间的春意盎然到沉醉婵娟的清辉浩渺,从治国平天下的“签署公文”到修身齐家的诗意人生。     

有为的杭州西湖,他是苏轼,是通判,是太守,是人生的上升期,是甜剧热播。修建苏堤,身为执政官,一声令下,动员聚集10万人清湖淤,堆泥成堤。百姓抬猪前来感谢,太守则令人烧制成“东坡肉”,分发百姓,与民同享,其乐融融,经世致用的苏轼令人赞叹。杭州颍州,其身为太守,自然不缺肉吃。

无为的惠州西湖,他是东坡先生,出演人生的下半场,是苦剧热播。58岁,他被贬寓惠时,已“不得签署公事”,薪水也只发一半,是戴罪的看客。修堤搞水利,只能和泗洲寺的希固和尚商议了。苦剧,东坡也要主演,他不仅捐出自己的犀带,还动员弟媳捐出朝廷所赐的银子来助修西湖。吃不到奢侈品东坡肉,也要买个羊脊骨,涂酒烤“羊脊骨”来啃。两年后,再贬海南时,则只有熏鼠、烧蝙蝠和薯芋吃了。每天以肥羊下白米饭的京城十年,恍如隔世。不论哪一场戏,他都是热播带货的主角,因为戏文的诗词太精彩,始终占据着舞台的中央。

寓惠的东坡,无权无钱,只能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赋诗“玩月”,道尽了其彼时的无奈。但你若以为东坡就此沉沦西湖山水之中,就错了。东坡就是东坡,即便困顿若此,也要兼济天下,情系苍生,其情怀不仅没有变,反而如古榕虬髯,愈见其深。寓惠期间,与其表兄程正辅的书信来往,为民请命、为官纾困的文字比比皆是。

不懂苏东坡,也就不懂惠州人民怀念先生的原因。从寒山寺到泗洲塔,经世致用的入世与沉醉山水的出世,纠葛成东坡先生一生矛盾的精神世界。   

智慧与高洁、明达与超脱、突围与升华,奇妙而又对立地纠结苏子一生。借用曹慧琳先生的话:“这是彻悟之后的笑对人生,是悠然于‘入世’与‘出世’之间的恬淡潇洒,是物我皆忘的大智若愚,是忠实于心灵的信念坚守。”

如今,万民同乐每年以灯光节方式,在惠州西湖呈现。环湖的灯光节热闹非凡,每年都吸引上百万人游览。惠州市委常委、宣传部长张玲告诉我,今年灯光节暂停。由于疫情,为防止人群聚集,扎好的十数艘彩灯船,静泊在湖边,却有种格外的美。这美源于以人民为中心的执政取舍。

几百年了,惠州人民没有忘记东坡的善举

和杭州一样,惠州西湖亦有孤山。

孤山下有巨石,上刻“东坡园”三个大字。距石刻不远处,有铜铸的雕塑群。群像概括了东坡先生寓惠期间的事迹。居中者,乃东坡先生。先生左起往右,依次是骑秧马插秧的老农、手抓草药的村姑、双手举犀牛腰带的孩童、肩挑稻谷的农夫,还有田头的水碓。

惠州西湖,有东坡为民造福的诸多善举,清澈的湖水映射着“一枝一叶总关情”的民生关爱。东坡自小“奋厉有当世志”,谪居惠州期间,报国的初心不改,即使身处逆境,还是以为老百姓办事为己任。在城建、农业、水利、治病等方面,苏轼“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为惠州百姓做了大量好事。

一个处江湖之远,不忧其君反忧其民,“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苏东坡,集中体现在这组栩栩如生的雕塑中。秧马雕塑,主要反映东坡遭贬途中,路过湖北时,见当地农民骑在一种“秧马”农具上,倒退着插秧,省时又省力,便把这种农具介绍到惠州,画图仿制。孩童手中的犀牛腰带,则是指东坡捐修西湖的故事。田头的水碓,自然是东坡从江南引进的先进灌溉农具。

农妇手握的草药,记载了东坡寓惠时,在瘟疫来临期间,自制草药方帮助百姓治病的事迹。其中,肩担稻谷的农民雕塑,生动地表现了东坡为惠州农民争取赋税钱粮两便或按低粮价收税的政策,大大缓解了农民负担。

在这组雕塑之外,还有一个值得一记的故事。博罗县城曾遇火灾,一城尽灰,百姓流离失所,军营官兵也与民争居扰民。东坡经过努力,共建300间营房,解决了军队住宿问题。

只要做一点好事,人民就不会忘记你。几百年了,惠州人民没有忘记东坡的善举。感谢惠州市委宣传部的同志,送来一本《惠州东坡祠艺文志》,书中有盛世修东坡祠的记载。仅元、明、清以来,东坡祠有记录的重修就有10余次,每次都有重修祠记,足见其在惠州人民心中的位置。

正如祝勇先生所言:“儒家的生命力,在于它让人们在进退转圜之间,都能找到生命的意义。”无论进退,苏轼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践行儒家“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事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政治理念,其体恤百姓的仁政善举,得到人民的认可与纪念。这也是对我们今天践行执政为民理念最好的启迪。

朝云若在今天,不会被瘴疫夺去生命

惠州西湖的孤山,也有别于杭州。

此地有他的红颜知己王朝云。此西湖,有朝云生死相随的倩影,波光粼粼处珍藏着苏公的感情牵挂。

朝云墓已经有九百多年历史,墓碑上刻着“苏文忠公侍妾王氏朝云之墓”。墓前立六如亭,墓旁丈余,有王朝云手持经书的石雕坐像。

墓碑上“侍妾”两个字,表明墓主的身份,这是时代的特色。巧合的是,陪伴苏东坡的三位女性都姓王。原配王弗,三十岁前病逝。苏东坡为怀念她,写过一首《江城子》,这首悼亡之作因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这样的铭心佳句而被千古称颂。继室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陪伴东坡二十五年,是东坡的贤内助。王朝云,字子霞,浙江杭州人,歌女出身,聪明俊秀。12岁时被在杭州任通判的苏轼收为婢女,19岁在黄州时纳为妾。

1096年夏季,惠州瘴疫流行,死的人很多,其中就包括朝云,年仅34岁。苏东坡的草药加上当时的医疗条件,终未能挽留住她年轻的生命。我在想,如果是今天,哪怕是新冠病毒,大概率都能挽救朝云不走。苏东坡悲痛万分,按照朝云的遗言,把她埋葬在丰湖的栖禅山寺旁边。

朝云至死都是“侍妾”,她却无怨无悔。苏东坡官迁密州、徐州、湖州,遭“乌台诗案”,后再贬黄州,晚年又被贬到惠州,这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中,王朝云一直陪伴在苏东坡身旁,和他一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成为他艰难困苦中最大的精神安慰。正如苏东坡所说,朝云对他是“一生辛勤,万里随从”。

此墓保存完好,长期为游人纪念。即使“文革”时期也未遭损坏,对爱情不渝的王朝云始终被惠州人民厚爱着。由此,可见人们对人世间一切美好真挚情感的热爱和尊崇。虽是侍女之身,朝云并不寂寞,墓前数十米处,有“东坡书迹”园,满墙镌刻东坡先生的诗词墨宝,浸润着先生的精神。不远处,东坡园正门则是先生站立的雕像,与墓前的朝云,朝夕相望。

朝云忠贞的爱情故事淬炼成惠州西湖精神的一部分,也体现了惠州历史文化的传承。我想,假如朝云在世,对后人这样良苦的纪念安排,应该也是会心和满意的。

正陶醉在游西湖的兴味中,惠州市文化旅游局长钟亮告知,接到省厅的电话提醒,监测到昨晚惠州西湖的人流较多,疫情防控期间,建议夜晚不要再亮灯了。这种对人民健康和生命安全负责的细致,令我感佩。东坡先生的朝云如果在今天,估计也不会被瘴疫夺去生命。

西湖的天光湖色,寄托着苏东坡的“庙堂”和“江湖”

目前,惠州市正为筹建东坡公园选址。沿东江边一路看去,几处大家都不满意。其实,除了西湖的诗情画意,哪里还能装得下东坡先生的人文意境呢?

苏公境界高远,无论是高居庙堂之上,还是退居江湖草泽,他心中所念的都不是一己的功名和富贵,而是黎民苍生与家国社稷。可以说,他的诗词境界在仰望星空,而不在名利场。这样的苏东坡,才给我们留下了“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等名句,一扫晚唐、五代以后萎靡不振的词风,将传统诗词的境界提高到空前的水准。

“一蓑烟雨任平生”。只有西湖的水天一色,波光粼粼,春和景明,才装得下东坡的胸襟和诗意盎然。在他眼里,西湖的天光湖色,寄托着他的“庙堂”和“江湖”。进退之间,两个西湖的人生际遇,仍不舍古代文人“三立”的理想抱负。东坡先生的西湖情结,虽难逃中国士大夫的窠臼与宿命,却也是千百年来中国文化的生命张力所在。

“天下不敢小惠州”。东坡先生国泰民安的政治理想,在今天的惠州实现了。4月22日,在全球疫情防控关键时刻,在美国宣布从中国撤出企业的背景下,投资百亿美元的大亚湾埃克森美孚惠州乙烯项目率先开工,助力全国复工的信心。今日惠州,迅速加入世界经济大循环,城乡基本服务实现均等化,人均收入3.7万元,3.4万多人口脱贫,已成惠民之州,并跻身全国文明城市行列。惠州西湖也比肩杭州西湖,成为5A旅游景区。这大约又是东坡先生想不到的。在这样的春日走访惠州,别有一番意味和心境。

不能不感谢东坡先生,只有游了西湖,领略读懂了东坡文化,才算到了惠州。

(作者系人民日报社广东分社副社长)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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