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州文脉】新客在惠
2019-12-20 15:05 羊城晚报 原创
无论传说真实与否,我很愿意相信:几百年前,我们就是一家。

撰文/黄丽萍

惠州汽车总站曾有一句宣传标语:“南方人,北方人,来到惠州就是亲人;老客家,新客家,来到惠州就是一家”。真巧,我和王先生就是这样的组合。我是土生土长的客家人,而他老家在山西大同,雁门关以北,几年前才被我“拐”到惠州。

从地图上看,我们各自的出生地,一南一北,直线距离两千多公里,坐火车南下可细读山西、陕西、湖北、湖南、江西等多省变幻多姿;乘飞机北上可鉴赏南岭、长江、秦岭、黄河、太行等山川如诗如画。这个距离在东欧已穿越多国,于古代马车须疾行数月。别说八竿子打不着,可能两千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人竟能相遇相知,缘分实在玄妙!

泱泱大国,地大物博。十里不同乡,百里不同俗,何况两千里之外。他产自飞沙走石的黄土高原,皇天后土、沟壑纵横饲他以傲骨;彼黍离离、彼稷之苗授他以精魂。我长于草木葳蕤的南国丘陵,小桥流水、梨花带雨渡我以柔情;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赋予我灵气。

我们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生活习惯、饮食习惯、消费观念等都自带差异。一个是北方大汉,一个是南国女子,共处一室,自然少不了摩擦龃龉。

有时,我真受不了这个北方汉子:豆花要咸的,加虾米紫菜酱油等佐料,甜豆花坚决不吃;粽子却要甜的,裹红豆红枣,肉粽宁饿不食;别管做什么菜,先放一匙山西老陈醋,连炒青菜也放……这些还好说,真正难为我的,是隔三差五要吃面食。

可怜我辛辛苦苦炖了米饭炒了菜,私以为荤素双全,色味俱佳,也算对得起“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客人”。没想到,他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嚼着白米饭,还说“想吃面”!“天天吃米饭,我都好久没吃面了”(前几天刚吃过)!面食于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怜他思乡情切,委屈巴巴,我姑且强压怒火,隐忍不发。但继而瞥见他溅到桌上的汤汁,还是忍不住爆发:“轻一点啊,别甩得到处都是!”

他扯了抽纸,重重一抹:“擦干净就是了,吃个饭也不让人痛快,整天束手束脚,累不累?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懂不懂?”继而开始控诉,“砧板生熟要分,洗头盆洗脸盆要分,吃饭不让溅汤汁,睡觉不让打呼噜,你们南方人怎么这么矫情!”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夫妻吵架,往往波及故乡。我自然不堪压迫,揭竿而起:“南方人怎么矫情了?你们北方人……粗俗!”

他必然回之以“北方人怎么粗俗了?南方人,野蛮!蛮不讲理,不可理喻”,继而大战三百回合——纷纷列举历史名人,各自证明“北方自古就是文化政治经济中心”和“南方文化同样源远流长博大精深”。些许细微小事,却要引发家庭内部的南北文化大论战。这种论战当然不会有结果,往往不了了之。从剑拔弩张面红耳赤到握手言和晴空万里,也就一顿饭的功夫。

“新客”是矛盾的,对客家饮食和文化,既惶惑又迷恋,并于懵懵懂懂中慢慢适应。初时,他对白切鸡保持高度警惕,“什么调料也不放,怎么可能好吃”,对肥肠、猪肝、猪血旺等嗤之以鼻,视客家三酿为北方面食之遗……尝过之后却欲罢不能、深深着迷。先是,每每取笑我对冲凉的执着:“头可断,血可流,冲凉必须有”“饭可以不吃,凉不可不冲”。而今,他何止每日冲凉,吴牛喘月、汗流不止、浑身粘腻之时,每日要冲三五遍才罢。

“新客”与“老客”,虽偶尔插入反目成仇、覆水难收的剧目,但松萝共倚、凤协鸾和确是主线,也算得上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毕竟,我们都是炎黄子孙,且极可能系出同脉,有小趾甲盖为证。某日,我正聚精会神剪趾甲,他忽然凑过来盯着我的小趾,审视良久,若有所思,未几,竟大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我们几百年前就是一家!都是从大槐树出来的!”

原来,我们的小趾甲都不完整,像被劈成两瓣,内侧大,外侧小,医学上称“跰甲”“复趾”。传说复趾是鲜卑族的特征,祖先出自同一个地方——山西省洪洞县大槐树。有民谣这样唱:“谁的小脚指甲两瓣瓣,谁就是大槐树底下的孩。”民间还有“脱袜验甲”的传说:洪武年间,被迫南迁的山西百姓,难舍故土,为方便日后寻根问祖,就集合到大槐树下,都在自己的小趾甲上砍一刀。故此,但凡小趾甲分裂成瓣的,都是亲人。

无论传说真实与否,我很愿意相信:几百年前,我们就是一家。

回看“新客家,老客家,来到惠州是一家”之语,更觉意味深长!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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