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记者 吕楠芳
“你可以拒绝一切诱惑,除了罗马。”
虹影最近很忙,新书《罗马》出版了,由她另外一部小说《上海之死》改编而来的电影《兰心大剧院》也将于12月在国内上映。
熟悉她的读者看过《罗马》,都在感慨,虹影又回归到“女性”“重庆”“童年”这一系列的母题。十多年前,《饥饿的女儿》《英国情人》等作品为她赢得了女性主义作家的盛名。
尽管她打破禁忌的写作一直广受争议,她却牢牢攥紧手中的笔,从未放松、放弃过——事实上,她的高产量令很多作家望尘莫及,她对一代读者特别是女性的影响至今为她保持着高人气。
不过,对于女性主义以及女性写作这样的标签,虹影并不是很在意。她说她只是喜欢书写女性对自身的注视,以及如何打开自己的禁区。就像《罗马》这本书的封面所诠释的,在玫瑰色的人生中,女性用两只手柔软地打捞,在虹影看来,谜底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打捞的动作和过程。
在接受羊城派记者专访时,虹影也谈起娄烨导演的《兰心大剧院》。她毫不吝啬地赞美娄烨,是“为电影而生的人”。
关于《罗马》:看新女性如何打开自己的禁区
羊城晚报:前些年你一直在写儿童文学,这本《罗马》被宣传为你的回归之作,为什么会专门为罗马写一本书?这个城市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虹影:我喜欢绝美之城罗马,一见倾心。每年夏天会居住在意大利两个月,接连十三个年头,每次会在罗马相当长的时间,对异文化的兴趣,让我回看自己的生活与写作,跟在中世纪的仪式化的游行队伍里,听意大利人低声哼唱歌曲,仿佛有新鲜的血液注入。
罗马这个城市很奇妙,从你的脚踏上罗马大地的那一刻,你整个人就变了,仿佛是一种魔法。火烧云是那么壮观,在它的辉映下,每所房子都有故事,路边的人演奏着音乐,随便进入一条街,都是大艺术家的故居或作品,这儿充斥美、当然也充斥着美食,你会忘记你暂时身处的世界,忘却现世的痛苦。
可是当你冷静下来,这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只不过是从一个空间到另外一个空间,冷却后回到这个空间,你会回想为什么跟之前完全不一样了。这是罗马的一个特点,原来这世上有这么一座城,是你一生都想来的,它有一种灵气会带动你。你看世界都不一样了,它带给你愉悦,愉悦后会有沉思。
罗马的这种城市性格也决定着《罗马》这个故事的写作。在罗马是没办法很沉重的,很多事情的发生让你啼笑皆非。罗马,对我来说,是一个转折点,是一面镜子,给我勇气,让我直视自己,包括从前的生活,我是一个女性,我是一个母亲,我也是一个不为任何主义所左右的独立的作家。
羊城晚报:书中的小说《燕燕的罗马婚礼》画面感很强,你写作的时候,是有意在用电影镜头的方式推进吗?
虹影:我的小说一向具有镜头感,所以才会有很多电影导演找我合作。我很小就是图片思维的人,我凝视长江江水,船只驶入视线,鸽子飞过,我的母亲从沙滩进入,我朝她跑去。阁楼停电,我点着一根蜡烛上楼梯。屋顶瓦片上猫在叫,邻居在咳嗽。
小说如此,能带入读者进入我的故事里,走入所写人物的内心。表现他们的精神世界才是我创作的主旨。这种环境下我很自然地想到不应该再按照传统的方式,而是看到他们的眼睛和皮肤的颤抖,他们回望痛苦的叹息,而不单纯是谁的回忆。
羊城晚报:这篇小说跟你之前的作品风格还是不太一样,它变得更加包容、更加柔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它是为谁而写?
虹影:这次写的是80后的两个女生燕燕和露露。我永远挑战自己,写之前未写之领域,这次是冷幽默形式写的。我身边有众多的燕燕和露露。
前段时间,我去了福清,见到我大姐的两个女儿LL和MM。当时我在高楼之上,看城市的灯火,整座城市迷朦神秘。对面楼里窗里有一家子在一起看电视,边上有小孩在跑,一个大人起身去追,场面欢快,再看另一个窗口,里面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黯淡的灯光下,一个人蜷曲在沙发上,手里握着手机,却是在发呆,那份孤独,是LL,也是MM,她们远离旧地,对新城市新世界充满向往,她们倾注满腔热血和整个青春好年华,为了证明自身的价值,她们就像我新小说《罗马》单纯孤独的重庆姑娘燕燕,父母离异,从小没有家庭的温暖;她们也像从未有过父母的孤儿露露,一切靠自己打拼,不靠男人,而靠自己的实力,很辛苦,不让自己被失败击倒。
羊城晚报:小说的主线以罗马为故事主场,讲述两个同样出身于重庆贫民窟的女孩的命运交错,她们为了追求自我而出走异国,但是她们又拥有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对你而言,哪个女孩更接近你的本心?
虹影:一个是热爱阅读和凝望江水的女孩,一个是喜欢在沙滩上跳舞的女孩,她们逃离了日复一日的山城,心向罗马,来到了罗马。这时的她们,都是我,但都不是我。尽管生活中有推不开的黑暗,她们却不屑一顾地昂起头来,她们在面对自己时,真实而坦然。这是新女性,再也不是伍尔芙笔下的达洛维夫人,不是上街购买鲜花、回家后却抑郁难忍的女人。她们要进入这个世界,打烂它。
羊城晚报:你在小说中设计了一条副线,合着主线的每一个篇章,讲述了另一个发生在重庆长江边近乎荒蛮的成长故事,这条副线和主线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设计?
虹影:我写作时突然想知道我的主人公,在另一个时刻在做什么?有时我是这个人,同时也是另一个人,可穿越过去与未来,在客观世界与主观世界并行,把心灵深处秘不可宣的那部分,呈现出来,通过江水和历史、现实、未来去找到一个相遇的四维空间,同时使不同的时刻、不同的人穿入罗马这面镜子,相互交融,相互错综,叠加式地对人生的不同阶段进行回忆、感受和重塑。主线与副线相互补充,是一个俄罗斯套盒,你在我中,我在你里,如果仔细读,可以找到好多对应和暗喻。
羊城晚报:你的人生经历了波澜壮阔,如果说在重庆的童年生活是你人生的谷底,罗马的活色生香是否能真正带给你慰藉?重庆和罗马,在你的人生中分别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虹影:重庆是我出生地,我在那儿长大,见识了世界的不公和多重面孔;罗马在我生命中是一个与伦敦同样重要的城市,它让我反思。我自己曾是一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时间治不了我,只有书写文学的辛苦工作救了我。T•S 艾略特的诗《荒原》书写的一切,很像我们身处的21世纪。我们除了追逐金钱和无止境的欲望,内心一片苍白。数字时代、机器人时代,我们及新一代的年轻人成为物质主义者、享乐主义者,怀疑一切,反叛一切,我们的精神安放何处?
羊城晚报:从《英国情人》到《燕燕的罗马婚礼》,你似乎很钟情也很擅长书写跨国恋,你认为是新女性勇敢的象征吗?又或者,只是对平淡生活的出逃?
虹影:新女性追求爱情时,不会看他是哪国人,只在乎是否是真爱。我喜欢逃离平淡的生活,对远方或他乡有着无尽的向往。童年时,江上出现了大轮船,我们都会跟着追好几里!我们本能地要去远方,当然,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爱情。
羊城晚报:《罗马》这本书里还收录了你多篇写罗马的散文,散文、诗歌、小说,你更偏爱哪种体裁的写作?
虹影:我喜欢诗的想象,它高过青天白云,低到悬崖深处,小说呢,我喜欢构思的过程,故事就像洋葱,要一层层剥开,散文要写好,得有一颗明亮的心和老鹰的眼睛。
羊城晚报:写了三十多年,今天的你如何看待女性主义?
虹影:我不太想谈论女性主义,我只是喜欢写女性对自身的注视,如何打开自己的禁区,比如在《罗马》这本书里,写了小女孩对性的萌动,对成长的恐惧,对那些瞬间,我用线性状的历史,表现她们一生中所处的这样那样的位置,以及所扮演的角色。
关于《兰心大剧院》:娄烨是把电影当生命的人
羊城晚报:你是怎么认识娄烨的?这次合作前你有看过他的其他电影吗?
虹影:最先我们因合作我的长篇《英国情人》而认识。娄烨的电影每部必看,他是我最喜欢的华语导演之一,把电影当生命的人,我尊重他。
羊城晚报:很多人认为,原著《上海之死》是你上海三部曲中最特别的一部,你认为它之所以能吸引娄烨的原因是什么?
虹影:娄烨说,是作品里的女性主义色彩吸引了他。
羊城晚报:电影在多大程度上还原了原著?你有参与改编吗?和娄烨合作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虹影:娄烨把我小说中有的都拍出来了,把隐藏在人物内心的部分,也拍了,非常了不起。我们之前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那么多演员和观众那么爱他的电影,是因为他就是为电影而生的人。
羊城晚报:对最后电影呈现的效果,你满意吗?
虹影:这一部电影看之前我非常好奇,也特别害怕会不喜欢,看完后很惊喜,娄烨就是技术和理论水平合二为一的导演,我特别欣赏。
羊城晚报:你如何评价巩俐的表演?和她有过交流吗?
虹影:巩俐是天生的演员,我看到她就是书中走出来的于堇,那个旧上海的戏子加间谍。她在《兰心大剧院》里的表演是会让人忘记她是巩俐的表演。在威尼斯电影节首映式时,她就坐在我前面,我祝贺她,“非常好,非常特别”。
来源 | 羊城派
图片 | 受访者供图
责编 | 郑少玲
本期主持 | Charle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