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广州的乡饮规矩
2019-10-22 11:16 羊城晚报 原创
广东科举考试史上第一位探花李昴英记述的一场大型宴会

撰文/李开周

乡饮上最重要的东西是规矩

今天介绍一位古人,一位来自宋朝的古人。

这位古人隐藏在历史的角落里,名气很小,但是官位很高——他在南宋一朝当过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

“广南东路”是宋朝的行政区划,相当于广东。“经略安抚使”是古代的官职,掌管一个甚至好几个省级行政辖区的军政和民政,相当于省长兼军区司令。

他叫方大琮,字德润,号铁庵,福建莆田人。

《宋史》没有专门给方大琮设置列传,仅仅在叙述南宋其他大臣的生平事迹时,偶尔提到方大琮几句。根据那些只言片语的记载,我们可以推测出方大琮的大致履历:他中过进士,当过县令,担任过南宋第五个皇帝宋理宗的中书舍人,相当于皇帝的秘书,直到晚年才来到广东,担任经略安抚使。

方大琮生活在南宋中后期,比陆游晚出生半个世纪,比文天祥早出生半个世纪。

方大琮来广东之前担任什么官职,到广东之后又有哪些拿得出手的善政,现存史料里都不见记载。不过有一位广东名人跟方大琮见过面,并且用一篇文章详细描写了方大琮在广州召集的一场大型宴会。

这位广东名人就是李昴英,广东科举考试史上的第一位探花,在南宋后期当过吏部侍郎,近似于人社部副部长。

李昴英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广帅方右史行乡饮酒记》,意思是说方大琮任职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期间,在广州举行了一场乡饮。

乡饮,老乡的乡,饮酒的饮,看字面意思,好像是一群老乡聚在一块儿喝酒吹牛的老乡会。

宋朝也有老乡会吗?确实有。苏东坡的亲家范镇说过,四川人在京城做官做生意的很多,他们搞了一个会馆,每年的节假日,大伙都会去会馆聚会,一帮人喝喝茶,看看戏,聊聊八卦,交流交流老家的消息,谁要有了困难,在老乡会上说出来,大家也相互帮衬帮衬。

但是,我们今天所说的乡饮,跟老乡会完全不一样。究竟怎么个不一样,咱们待会儿再讲,我先把酒菜给摆上。

上等桌,猪肉八斤、羊肉八斤、牛肉八斤、大鹅一只、鲜鱼一条、糖饼三盘、糖果两盘、荔枝一盘、龙眼一盘、栗子一盘、核桃一盘、大冬枣一盘、上等老黄酒一坛。

中等桌,猪肉五斤、羊肉五斤、牛肉五斤、烧鸡一只、鲜鱼一条、糖饼三盘、糖果两盘、荔枝一小盘、龙眼一小盘、栗子一小盘、核桃一小盘、大冬枣一小盘、中等老黄酒一坛。

下等桌,猪肉三斤、羊肉三斤、牛肉三斤、烤鸭一只、腌鱼一条、糖饼两盘、糖果一盘、荔枝一小盘、龙眼一小盘、栗子一小盘、核桃一小盘、大冬枣一小盘、普通黄酒一坛。

我不知道今天有多少人参加乡饮,所以先摆上中下三等各一桌,人多的话,照这三等桌的样子再添。

三桌酒菜,各坐多少人呢?按乡饮的规矩,上等桌只能坐一人,中等桌最多坐两人,下等桌无所谓,只要挤得下,坐几个人都行。

说到这儿,你肯定看出问题来了:上等桌菜最多,猪牛羊肉各八斤,还有鲜鱼和大鹅,十来盘干鲜果品,却只坐一个人,就算把这个人撑死也吃不完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参加乡饮饭局,最重要的不是吃,而是规矩。至于吃多吃少,够不够吃,吃不吃那都无所谓,因为到了这种饭局上,你很可能根本没有吃饭的工夫,光是一大堆规矩就把你折腾饱了。

参加的举人一大半都累倒了

说起乡饮规矩,那真是多如牛毛,咱们拣最重要的说几条。

第一条,不是谁都能参加乡饮,必须够资格才能参加。如果你是知县、知州,那可以参加;知县的副手县尉、知州的副手通判,也可以参加;本县本州的教育干部,例如县学教授、州学教授,同样可以参加。

除了这些父母官,还有在家养老的官员,以及在当地名望很大、受人尊重的老年人,如果受到父母官邀请的话,也可以参加。如果你不是官员,也不是老人,那就必须是通过地方考试、即将进京考进士的举人。

第二,参加乡饮的人会被分成三六九等。像知县、知州这样的地方一把手,是乡饮饭局上的老大,称为“主人”;像县尉、通判这些地方上的二把手,以及退休在家的官员和地方上最有名望的老人,是乡饮饭局上的老二,称为“大宾”;

像县学教授、州学教授这些教育干部,以及地方上第二有名望的老人,是乡饮饭局的老三,称为“僎宾”;当地举人中的佼佼者排在僎宾之后,称为“介宾”;剩下的所有举人,又排在“介宾”之后,称为“众宾”。

第三,众宾还要推举几个人出来,有的负责当司仪,叫做“引赞”;有的负责维持秩序,叫做“司正”。

第四,乡饮的举行时间非常早,天还没亮,地方上的一把手,也就是“主人”,就要带着二把手以及最有名望的老人,也就是“大宾”,去举行乡饮的大厅里祭拜孔子,而“僎宾”、“介宾”和“众宾”都要在大厅外面等着。

主人和大宾祭完了孔子,再请大伙进去,进去之前还要行礼,主人、大宾给大伙作揖,大伙给主人和大宾作揖,互相说“请请请”,要作三次揖,说三次“请请请”,才能进门。

第五,进门之后,集体向孔子磕头,然后各找各的桌子坐下。主人的桌子摆在大厅东南,大宾的桌子摆在大厅西北,僎宾和介宾的桌子摆在大厅西南,至于绝大多数参加乡饮的举人,也就是众宾,他们人数最多,桌子当然也最多,都摆在大厅正中。

第六,大家都坐好以后,大师傅早就备好了酒菜,猪牛羊肉流水一般片刻就上了桌。酒菜都上齐了,千万不要急着开吃,接下来要进入的是敬酒环节。

敬酒的秩序是这样的:主人给大宾敬酒,大宾回敬;然后大宾给僎宾敬酒,僎宾回敬;然后僎宾给介宾敬酒,介宾再回敬;然后介宾给众宾敬酒,众宾再回敬;最后众宾集体起立,给主人、大宾、僎宾、介宾敬酒。

第七,最繁琐的是,每次敬完酒,司仪都要率领几个举人去洗酒杯。洗杯的清水放在孔子牌位下面,所以举人每次洗杯的时候都要跪着洗,洗完再站起来,把酒杯恭恭敬敬地送还到每个人的桌子上。

我估计,你听到这里已经受不了了,连享用美食的胃口也没有了。不光是咱们现代人受不了,宋朝参加乡饮的举人也受不了。

以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方大琮举行的那场乡饮为例,总共两百三十个举人参加,其中一大半都累倒了。参加一场饭局而已,怎么会集体累倒呢?因为规矩实在太多,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又是敬酒,又是洗杯子,从天不亮一直折腾到大中午,还混不上一口饭吃,这又累又饿的,谁撑得住?

这种饭局持续了两千多年

方大琮搞乡饮,把举人折腾到休克,要放在今天那肯定是一场很严重的事故,要受到追责。但是在宋朝,方大琮不仅没被追责,还受到了表扬,南宋朝廷夸他擅长教化,既教育了举人,又端正了地方上的风气。

南宋朝廷为什么要表扬一个把人饿晕的地方干部呢?因为乡饮就是这样的饭局,教育意义非常重要,让参加饭局的人受受折腾,特别是让那些即将考进士的举人受受折腾,那是必不可少的教育。

说到这儿,我必须得再解释一下乡饮。乡,即地方,地方官攒个大饭局,让当地的老人和儒生来参加,就是乡饮。这种饭局的历史非常悠久,从孔子那个时代就开始搞,一直搞到辛亥革命,前后持续了两千多年。

就算到了辛亥革命以后,某些偏好古风的军阀也搞过,例如滇系军阀唐继尧、桂系军阀陆荣廷,就分别在云南和广西恢复过乡饮古礼。

孔子在世时说过:“吾观于乡,而知王道之易易也。”他老人家观摩过乡饮以后,认为王道推行起来是很容易的,定期在全国各地搞搞乡饮就是了。孔子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在儒家看来,治国最重要的不是法律,也不是军事,而是礼仪。

礼仪是给国民洗脑的法宝,人们天天给领导磕头,就会下意识地尊重领导;老人在饭局上频频被领导敬酒,人们就会下意识地学会敬老;儒生在饭局上给领导洗杯、给老人敬酒,就会强化他们本来就有的等级意识;儒生再把这等级意识传输给老百姓,老百姓就会变得更老实;老百姓变得更老实,国家就更容易治理了。

北宋前两个皇帝都是马上皇帝,没读过多少书,不明白乡饮的重要意义,所以北宋建国之后几十年,各州各县几乎没搞过乡饮。从第三个皇帝宋真宗开始,乡饮开始断断续续地恢复,有的地方每三年搞一次,有的地方每十年搞一次。

进入南宋,疆域变得更小,军事实力更弱,宋高宗只好缩起头来教化百姓,把乡饮看得非常重。为了让乡饮更普及,让人们更重视乡饮,宋高宗专门下了一道圣旨:“非尝与乡饮酒者,毋得应举。”凡是没有参加过当地乡饮的举人,没资格进京考进士。

玄酒是什么酒?

实际上,乡饮饭局上的酒,有时候根本不是酒,而是玄酒。

玄酒,听起来很玄,有一种古老的神秘感,似乎很醇香很好喝似的。实际上,玄酒只是白开水而已。白开水当然没有酒味,既没有酱香,也没有清香,虽然说是最健康的饮料,但是毕竟不好喝啊,毕竟不能让人喝到兴奋啊!地方官用玄酒招待参加乡饮的宾客,难道是为了节省开支吗?

不是的。在最隆重最严肃的饭局上用白开水当酒,可能是周朝的惯例,也可能是汉朝儒生对远古社会的想象。汉朝儒生认为,上古时期没有酒,三皇五帝应该没有喝过酒,所以在祭祀神灵和祖先的时候,应该用清水代替酒,免得神灵和祖先喝不惯。

汉朝儒生设计的这套礼仪,一代一代地往下传,从汉朝一直传到清朝,被历代皇帝都当成了金科玉律。汉朝以后的皇帝和大臣举行大祭,供品里一定要有几杯清水,也就是玄酒。你要是往供桌上摆一堆飞天茅台和尊尼获加,而不摆上几杯清水,那就违背传统了,御史会揭你的短,说你违背老祖宗的教导。

宋朝大儒基本上都好古成癖,例如北宋的程颐、南宋的朱熹,都向全社会呼吁恢复古礼,祭祀要用玄酒,搞乡饮最好也用玄酒,否则会显得乡饮不够隆重。

除了用玄酒,程颐和朱熹还提倡用“大羹”,也就是不加盐的白煮肉汤。为啥?因为他们熟读经典,认为上古没盐,煮肉只能白煮,为了忆苦思甜和向老祖宗表示敬重,乡饮餐桌上的肉汤也不能放盐。

来源 | 羊城晚报
责编 | 郑少玲
本期主持 | 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