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数不胜数的咏月诗文,看了千万遍明月。望月,赏月,是“中秋”题中应有之义。不过,皓月,连同天空,星星,云彩,至多加上一些来自神话的意象,如嫦娥、吴刚、玉兔,元素有限。
千古高手苏东坡的《念奴娇·中秋》只写到这份上:“凭空远眺,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可见不写月影,难得酣畅。空荡荡的一片,一眼到底的光华,哪怕晃成如银、如雪、如水的迷幻之境,也失诸浮浅。必须有影,有影,就有了李太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就有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有了“人约黄昏后”。
月影,具备东方美学的核心:蕴藉。中秋最美好的祝愿,是花好月圆。按说,只要不刮风下雨,找一个浸漫着融融月光的鲜花院落,这一境界就可以达致,但月和花的完美只是门槛,举步进入我们营造千年的精神殿堂。这里,花影绰约,树影婆娑,恋人徐行,把淡淡的影子成双地印在草地上。
每一根秋天的草,尖端处都有一颗只属于它的露珠,露珠被月灌入水银,熠熠闪着,成为不移动的液体“萤火虫”。如果此地临水,水湄更是倾吐心曲之处,你扶着婀娜的柳,她靠着叶子将凋未凋的梧桐,微颤的倒影被水波轻轻揉着。咚一声,青蛙从一片莲叶跃到另外一片,两人同时看过去,哦,月亮躲在那里!
月影中的歌吟,和磅礴无关,只是缠绵;月影所伴的人,举手投足都轻,都缓慢,远离直截与凌厉,掺和着迷离月影的情话,恣肆不起来,只是婉转;连月影下的山盟海誓,也含而不露。这是没办法的事,月影规定了诗性氛围,它的基调是阴柔。
职是之故,你再阳刚,再坦率,勇气也被月光稀释了。这没有什么不好,且作一回温柔醇厚的东方诗人,作一次穿长袍的书生和低眉浅笑的深闺淑女。
月影,赋人以丰富的想象。单是一轮月,再亮再皎洁也白搭。它所制造的影子,才给人无限的诗兴。且看辛弃疾的《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上阙里的几句:“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风雨声中无月影,我只剔出“龙蛇影”,把它置于月光下。月下松林,影子算得无奇不有,你怎样为它们设喻都错不到哪里去,但我尤其喜欢将之比作“龙蛇”——纵横交错于地面,偃蹇的枝条是身躯,凹凸的松皮变为麟甲,松叶是张开的爪子。风簌簌作响,枝摇影动,满地是龙蛇腾跃的抽象画。
月影,就是遥远的记忆。几年前的中秋节,我晚间下班,驾车回家,忽然想起“露从今夜白”,便绕道去了海滨。11时多,沙滩上八九堆篝火,只剩暗红的余烬,人已走光。我徘徊在海堤上。皓月在空,太高了,宁静的海波上看不到它的倒影,防风林上的影子淡然。我连自己的影子也找不到,顿时惶恐起来。
抬头看到镇定自若的路灯,才晓得是它的光把月光收拾了。于是,我离开步道,踏灭了零落的蟋蟀声,走下沙滩。终于有了月亮送的影子。影子在前导引,我顺当地走进往昔,嗅到莲池的香,稻花的香,月桂花的香,恋人发辫上的肥皂香,都若即若离。
原来,月影里蛰伏着已然消逝的人生,只要你获得这种神奇的显影液,记忆就一一呈现。
来源 | 羊城晚报 花地
图片 | 视觉中国
责编 | 郑少玲
本期主持 | 吴小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