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的城市,生命喜悦奔跑而来又无声离去
2019-04-19 23:28 羊城晚报
凌晨四点的城市,你打量过它的容颜,倾听过它的呼吸吗?

主播 | 羊城派记者 郑紫薇

凌晨四点的城市,有谁和我一起打量它的容颜,倾听它的呼吸。

那个时候的城市,还处于睡意昏沉中,晨风里已有了鸟的啁啾。鸟总比人早早地醒来,毕竟,它用爪子紧抓着树木睡觉还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与鸟一同醒来的,有我认识的曹大哥,他今年五十七岁了,是这个城市的清洁工。唰、唰、唰,这是我站在凌晨四点的马路边梧桐树下,听见曹大哥清扫马路的声音。曹大哥用的是一把竹扫帚,那是他乡下的亲戚谭老大扎的,所以我总感觉,曹大哥在城里扫地时发出的声音,是乡下竹林里掀起的一阵风,这风的气息也把我的肺叶舒缓地打开。

我刚认识曹大哥时,不敢正眼瞧他,他额头下有一颗痣,那痣上窜出几根招眼的髭毛来,让我心里总觉得有点堵。不过后来看惯了,才发觉曹大哥是满目慈祥的。曹大哥打扫完那一段马路后,还要回家伺候瘫痪在床的老母亲。

老母亲八十三岁那年瘫痪在床,还患了阿尔茨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老母亲有时认不得儿子了,唤老曹为“五儿”。老母亲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而今看上去老树皮一样松垮皲裂的皮囊,感觉都是那些孩子把一个母亲的气血全部掏空了。

五儿是老曹的一个弟弟,十七岁那年患病走了。老母亲唤老曹“五儿”时,哆嗦着拉住老曹的手,目光浑浊的幽蓝里似乎有了五儿的身影。秋天时候,我看见老曹推着轮椅上的母亲在马路上缓缓行走,银杏叶簌簌地落在母子俩身上,远远望去,如在秋色里披了一件温暖的金黄衣衫。

凌晨四点的城市,我有时早早醒来,从窗台望出去,一列火车正穿过江面上的铁路大桥,车窗内的灯火依稀可见。我猜想那火车里也有人趴在窗台上,凝望着还是沉沉夜色的大地。

在一部老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画面,凌晨的老火车,喘息着穿过夜色中微微发白的大地,那是夜里凝结的霜,火车窗口,一个男人正痴痴望着一张黑白照片上蓄着刘海短发的女子,那是他恋爱着的女子。

画面又切换到灰蒙蒙夜空中的城市,小房子里的石英钟滴滴答答响着,那个短发女子也还没睡,她走出屋子站在树下,踮起脚尖远望,轻盈的身影像原野上引颈张望的梅花鹿。凌晨的火车,突然之间好像加了速,朝着思念的人的方向驶去。

我所在城市的机场,候机大厅在凌晨四点已经灯火通明了,准备启程乘坐第一趟航班的乘客,有的已经早早来到了大厅,他们还可以坐在大厅椅子上短短地打上一个盹。

我有次送人到机场,看见大厅里一个穿风衣的高大男子,与身旁的女子突然激烈地争吵了起来,那女子独自走开,在一旁吃起了面包,边吃边掉泪,男子默默走过去,用柔软的纸巾轻轻擦拭着吃面包女子的脸,那女子或许是生气,故意吃得很猛,嘴角沾满了面包屑,随后,女子娇嗔地靠在了男子的肩头。

有时,谅解与慈悲,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我想象着最早的航班里,两个相爱之人偎依着,在飞机上穿过霞光万丈的云层,想起那些大地上哪怕是曾经有过的难堪与争吵,在这时空的流转之中,心也会像深蓝的天空一样悠远荡漾开去。我们都微小如大地草芥,难道不是?

凌晨四点的城市,生命喜悦奔跑而来又无声离去。去年春天,我的一个朋友迎来了第二胎,早晨四点十六分,一个新生命在啼哭声中来到世间,体重六点九斤。那天凌晨我一直陪在这个朋友身边,他又做爸爸了,很是兴奋,在走廊地上一气做了二十多个俯卧撑来平息心中的激动。

当我下楼,一辆推车正推着一个裹着白布单的人进入太平间,一个体态瘦弱的女子被人扶着,耷拉着头走在后面,看那虚弱无力的步态,仿佛全身的骨头与筋都被抽去了。

凌晨四点的城市,还有我那常常早起的今年八十二岁的爸。爸磨磨蹭蹭着早早起了床,我妈也配合着起了床,到了他们这个年纪,老炉子燃得都呈现出灰色的疲惫了,觉少了,半夜也睁着眼怀着旧,凌晨时分坐在破了几个洞的藤椅上,等上午时邮递员送来一份报纸,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读。我爸的手机不上网,他坚信,报纸上刊登的东西,才是正确的。

今年春天,我常常在凌晨四点准时醒来。我心里住着一个想象的女子,春水一样盈满了心房。凌晨四点,这是我春汛的时间。早晨,我穿过周二毛油烟滚滚炸油饼的店铺,在绯红色的晨曦里,开始我的俗世生活。

来源 | 《羊城晚报》2019年04月07日A07版,文字 | 李晓
图片 | 视觉中国
责编 | 樊美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