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派记者 何晶
上世纪80年代,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大批怀着梦想的年轻人从全国各地蜂拥至珠三角,反映打工者生活和思想的“打工文学”在广东应运而生。30多年来,许多业余写作的打工者,用文字感时抒怀,借书写的力量改变命运。
在广州、深圳、东莞等地,大批打工作家以其极富特色的创作,成为广东文坛的一道风景线。他们当中的佼佼者,如王十月、郑小琼、柳冬妩等人,早已跨出打工作家的身份,走出广东并荣获多个国家级文学大奖。
如今,盛慧的长篇小说《闯广东》正在筹拍电视剧;郭金牛的诗歌《纸上还乡》被译成捷克语、德语、英语、荷兰语,受邀参加鹿特丹国际诗歌节;王十月和郑小琼分别担任著名文学杂志《作品》副主编和副社长……从“打工文学”的江湖出发,他们逐渐登入“庙堂”,用一支妙笔书写更广阔的天地。(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发芽:“《大鹏湾》来稿量大,能刊发的作品都是百里挑一”
很多年后,当文学爱好者们回忆起上世纪八十年代,他们一定会想起当年的先锋文学热。在这股席卷全国的浪潮下,1984年,打工小伙林坚尝试写下了《深夜,在海边有一个人》,小说发表在《特区文学》第三期,被视作“打工文学”最早的作品之一。
1986年,按捺不住出去闯闯的念头,张伟明从广东梅州蕉岭县坐上了开往深圳的长途汽车。6年前,他高中毕业被分配到蕉岭县一家国营厂工作,工余时间都在读书写作中度过,《红楼梦》《战争与和平》等经典著作滋养着他的青春。
“在家人朋友的反对声中,我放弃了‘铁饭碗’。”在深圳流浪了半个月后,张伟明找到第一份流水线工作,其后,他做过工人、质检员、领班,酸甜苦辣都尝了个遍。
1988年,打工文学刊物《大鹏湾》在深圳创刊,张伟明的短篇小说《我们INT》在创刊号上发表,随后又刊发于《青年作家》。lNT是港资厂的检验用语,即“接触不良”的意思。这篇小说让张伟明在文学圈迅速走红,他也由一名普通投稿者成了《大鹏湾》的编辑,最后靠这支笔当上了杂志主编。
“《大鹏湾》来稿量很大,能刊发的作品都是百里挑一。当时我们的定位很朴实:‘写打工仔,打工仔写’,但选稿很严谨,绝不会降低文字标准。我当执行主编时,甚至要求招聘进来的编辑、记者都应该有过打工经历。”张伟明告诉羊城派记者。
在距离深圳不远的顺德,爱好文学的四川小伙周崇贤在一家工厂打工。在集体宿舍的床上、工厂的草地上,他写下了一篇篇小说,然后投给杂志社。1991年6月,周崇贤在《佛山文艺》发表了中篇小说《打工妹咏叹调》,小说多年后被评论家称作“打工文学”代表作之一,他才意识到,当年自己写的小说代表着一种“打工精神”。
周崇贤的长篇小说《我流浪,因为我悲伤》《盲流部落》《南国迷情》等等,在打工者中被广泛传阅,主流文学刊物如《作品与争鸣》《小说选刊》《人民文学》曾多次发表他的作品。2003年,周崇贤成为第一位被中国作协吸收的打工文学作家。
“我被安排在流水线上当插件工。这是一条没完没了的流水线,工作时间一天12小时很正常……”1991年,安子的纪实作品《青春驿站——深圳打工妹写真》在《深圳特区报》连载,她记录了包括自己在内的16位打工女性的故事,文字中表现出的积极生活态度激励了万千读者。
连载没多久,读者来信似雪花般飞来。1992年,《青春驿站》出版,安子成了明星式的人物。几年后,她在深圳创办家政公司,被誉为中国的“打工皇后”。2000年,中央电视台拍摄改革开放专题片《20年·20人》,称安子是“深圳最著名的打工妹,都市寻梦人的知音和代言人”。
安子、周崇贤、张伟明、林坚、黎志扬,并称打工文学的“五个火枪手”,红极一时。1994年,林坚、张伟明、周崇贤同时获得广东省第九届新人新作奖,“打工文学”由此在广东生根发芽。
盛况:“很多打工者的出租屋里,都有一沓沓的《佛山文艺》”
“你只要随便走进一间工人宿舍,肯定能发现《大鹏湾》或者《佛山文艺》这类杂志。大家广泛传阅,还会热烈讨论。”回忆起上世纪90年代的工厂生活,一位曾在东莞打工的作者记忆犹新。
“今天大家很难想象当时《大鹏湾》有多受欢迎,仅在珠三角的发行量就有十几万份。如果有打工者向杂志社反映老板拖欠工资,我们只要打电话向老板了解情况,老板第二天就会马上把拖欠的工资发了。作为国内首家打工刊物,《大鹏湾》在当时深入人心。”时任《大鹏湾》主编张伟明说。
“在鼎盛时期,《佛山文艺》单期发行量超过60万份,成为现象级期刊。当时,一个小小的书摊一期能销售六七百本,很多打工者的出租屋里都有一沓沓的《佛山文艺》。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告诉我,每期去书摊买《佛山文艺》成了青春岁月的一种仪式。虽然生活贫困、身份卑微,但他们内心有改变自己命运的信念。”曾任《佛山文艺》编辑的盛慧告诉记者。
盛慧说:“打工者也需要情感慰藉,而打工文学写的是他们的共同生活,一定程度上为他们缓解了漂泊打拼的精神创伤——这或许就是打工文学不可取代的意义。”
担任《打工族》杂志副主编后,盛慧和打工者们接触更多了,他经常到工厂和工人们面对面交流。《打工者》的定位是“我手写我心”,杂志社每天都能收到几百封投稿,来稿作者多是一线打工者,买不起稿纸,稿子就写在工单后面,内容也多是作者的经历——漂泊的无依、思乡的愁绪、爱情的酸甜……
“这些稿件可能缺乏艺术性,比较粗粝,但富有生活的质感和生存的痛感,朴素真诚,非常可贵。”盛慧说。
在和打工者的接触中,盛慧听到了许多动人的故事。他花了五年时间,创作出以打工者为主人公的长篇小说《闯广东》,2015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还被改编成广播剧播出。
今年,《闯广东》的电视剧改编权被广东广视传媒买下,目前正在进行紧张的剧本创作,盛慧也参与了编剧策划:“希望这部作品也能打造成‘粤派电视剧的新标杆’。”
成长:“‘打工作家’四个字是我的胎记,就印在我身上”
“安子和王十月都是《大鹏湾》发现的优秀作者。安子的作品着重于纪实,王十月的作品更有文学性,而共同点是题材和情感的真实。打工文学能受到打工族的欢迎,最大的吸引力就来自作者的感同身受、情真意切。”张伟明说。
2000年,在佛山南海一家工厂打工的王世孝将《我是一只小小鸟》投稿给《大鹏湾》杂志,主编张伟明看了认为很不错,刊发后约他再写一篇。第二篇《活着总得折腾点啥》还没等发出来,王世孝已经进了《大鹏湾》当编辑。
7年前,初中毕业的王世孝从湖北坐上开往广东的绿皮火车。他在工地干过苦力,在餐厅刷过盘子,也做过印刷工。“当时工厂里大家爱读《读者》《知音》,还有金庸、古龙、琼瑶……和当时的大多数人一样。”小时候就喜欢写点东西的王世孝重新提起笔来,没想到因此就从“打工仔王世孝”变成了“编辑王十月”。
王十月在《大鹏湾》当了四年编辑,直到2004年杂志停刊,他依然笔耕不辍,自由写作三年,发表了数十篇中短篇小说,发表刊物从《江门文艺》到《人民文学》,“编辑王十月”又成了“作家王十月”。2008年,他到鲁迅文学院学习了半年,随后进入《作品》杂志当编辑。2010年,他的中篇小说《国家订单》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如今担任《作品》副主编的王十月,还是和以往一样“质朴”。他向记者坦言:“除了金庸、古龙,迄今为止我没正经读过几本小说。我更喜欢各种杂书,中医、面相、心理学、政治经济学、科普等等。”
他一边自嘲:“不读小说却写小说,是不是比较可笑?”但一边依然充满热情地写着小说。去年开始,王十月开始创作长篇科幻小说《如果末日无期》,今年8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从打工题材转到科幻题材,这是基于他对现实的敏感关注:“科技大爆炸以及由此带来的改变和问题,是人类面临的巨大现实。”
谈到下一部小说,王十月说或许还是和打工题材有关。但他不喜欢重复,目标是每部长篇挑战一种风格:“《无碑》质朴,《米岛》魔幻,《活物》梦魇,《31区》阴冷,《收脚印的人》激烈,《如果末日无期》烧脑。希望读者读我的小说,每一部都能感觉是不同的作家写的。”
对“打工作家”这个标签,王十月既不拥抱也不反对,“‘打工作家’四个字是我的胎记。胎记就印在我身上洗不掉,但也用不着告诉别人:我这有块胎记。”
初心:“迄今我多是书写小人物,试图打捞一个时代沉积的历史”
“怀揣暂住证的人/荒凉地走在斑马线上/犹如盲者在白天看见黑夜……”这是柳冬妩《怀揣暂住证的人》的诗句。
1992年,高中毕业的柳冬妩来到东莞打工,两年内写了上百首打工题材诗歌,组诗《我在广东打工》在《诗刊》发表。2006年,他出版了全国第一部“打工诗歌”理论研究专著《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中国“打工诗歌”研究》。
从四川南充卫校毕业的郑小琼,最初的梦想是成为一名医务工作者。2001年,急于挣钱还学费的郑小琼跟着同乡到广东打工。几经周折,她留在了东莞黄麻岭一家五金厂,从那时起,编号“245”成了工友对郑小琼的称呼。
“黄麻岭,一个南方的村庄/在这里,在你的怀里,我只是一个过路的异乡人/哪怕我给予你以我的青春、梦想和少女光泽的美好的年华/我给自己的只有夜的寂静、守望、等待……”在这里,郑小琼写下了《给予》。
工厂生活枯燥无趣,报摊的打工杂志成了郑小琼的精神慰藉。杂志里专门有两个页码刊登诗歌,下面附有作者的通讯地址,她开始和地址那头的作者写信交流,试着把自己的想法变成诗句。在流水线工作时,突然想到一句诗,她会扯过一张产品“合格证”,在上面偷偷写下来。
2003年,郑小琼偶然在杂志上看到潘鸿海的画作《在外婆家》,画作唤醒了她对故乡的记忆,她想写一组关于四川家族的诗歌,于是开始创作诗集《玫瑰庄园》。2009年,《星星》《诗刊》《人民文学》等杂志刊发了部分诗作,《玫瑰庄园》仍然在写,直到2016年年底由花城出版社结集出版。
在这13年间,她发表了不少诗,也拿了不少奖,诗集《女工记》被誉为国内诗歌史上第一部关于女性、劳动与资本的交响诗:“多少树在落叶,多少人在衰老/灯光照耀的星辰,在十月的轰鸣间/听见体内的骨头与脸庞上的年轮……”
2013年,一首《纸上还乡》被译成多种语言登上国际诗坛,诗集《纸上还乡》拿下国际华文诗歌奖。在深圳打拼了20年的郭金牛,这才在家人和同事面前暴露了自己写诗的爱好。2015年,郭金牛受邀参加鹿特丹国际诗歌节,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国门。
今年11月21日,首届博鳌国际诗歌奖揭晓,经评委会11位评委投票,郭金牛获得了年度诗人奖。
郭金牛说:“迄今我的诗歌多是书写小人物,试图打捞一个时代沉积的历史以及社会真实。对我而言,诗歌能挖掘和呈现的,永远只是现实的一小部分,就像大海上移动的冰山,更大的一部分被隐于海水的下面:所现者,细小;未现者,巨大。”
如今,郭金牛还是深圳某社区出租屋综管站的临时工,诗歌是他最纯粹的业余爱好;郑小琼则从一名女工变成了《作品》杂志社副社长……无论身份是否发生变化,始终不变的,是他们仍在用我手写我心。
链接:“打工文学”大事记
1984年,第一篇“打工小说”《深夜,在海边有一个人》发表。
1988年12月,第一本打工文学刊物《大鹏湾》创刊。
1991年,“打工皇后”安子成为打工者的偶像。
1992年,海天出版社推出打工文学系列丛书。安子、周崇贤、张伟明、林坚、黎志扬被称为“五个火枪手”。
1993年,《佛山文艺》创办全国第一本畅销打工杂志《外来工》。
1994年,林坚、张伟明、周崇贤同时获广东省第九届新人新作奖,成为“打工文学”在广东崛起的重要标志。
1997年,农民工谢湘南、张绍民作为打工诗人参加《诗刊》第十四届“青春诗会”。
1998年,《诗刊》大规模发表打工题材诗歌。
2003年,周崇贤正式加入中国作协,成为第一位被中国作协吸收的打工文学作家。
2004年,国内最早的打工文学杂志之一《打工族》(原名《外来工》),宣布回归纯文学道路,被视为“打工文学向纯文学回归”的标志性事件。
2005年,共青团中央设立专门针对进城务工青年的“鲲鹏文学奖”,这是打工文学第一个全国性大奖,也是打工文学走向全国的里程碑。
2006年,打工诗人谢湘南获广东鲁迅文学奖。
2006年,柳冬妩出版全国第一本“打工诗歌”研究专著《从乡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记》。
2007年,在东莞打工的郑小琼以散文《铁·塑料厂》获人民文学奖“新浪潮”散文奖,《黄麻岭》组诗获东莞荷花文学奖年度诗歌奖。
2010年,王十月中篇小说《国家订单》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2012年,郑小琼诗集《女工记》出版,每首诗都以女农民工为主角。
2015年,打工诗人郭金牛受邀参加鹿特丹国际诗歌节。
2018年,郭金牛当选首届博鳌国际诗歌奖“年度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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