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就好
文/申宝珠
腊月一到,北风越来越乖张。老樊犹如一桩老树桩,一天比一天沧桑。老樊偏瘦,微弓,眼深陷,耷眉,阳光在脸庞上沉淀成一缕缕的红斑,一道道皱纹沟壑纵横。他平时不多和村人来往,老伴走后,他就更加寂寞了,也更害怕过年。
老伴在世,儿子和女儿还回家过年,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人,多舒坦。两个孩子从小就怕他,开心或不开心的,正给老伴讲着啥,看见他就不吱声。他重男轻女,老觉得女儿是赔钱货,怎么算都不舒服;他心疼儿子,却见面就“掐”,横竖爱吵架。但不管怎么吵,他还是稀罕儿子,一门心思供养儿子读大学、娶媳妇、在城里买了单元房。
儿子结婚没多久,就当了什么驻村第一书记,经常寄回一些土特产,可就是没有时间来看他。他则见人就嘚瑟,瞧瞧,看这东西多新鲜,都是我那“当官的儿子”孝顺的。
去年,他很早就给孩子们打电话,让他们早早来家过年,年货都准备好了。可年三十那天,两个孩子都没见。儿子帮扶的贫困户摘了帽,被其他乡追着宣传经验,还要做直播给乡亲们销售蔬菜。女儿说,过年店里忙着做馒头呢,等忙完,十五再回家。
他害怕村里人怜悯的眼光,就一个人坐了汽车,晃悠悠去省城。可他走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中,却想到了野地里踯躅的候鸟,身体里灌满朔风。临走,他买了满满一袋子糖果,街道上到处都是吉祥的中国红和人们的笑脸,他吞咽着唾沫,将孤独悄悄掩藏。
回到村里,老樊却眉飞色舞,见人就敬烟、发糖,兴高采烈地说,在儿子家待烦了,天天大鱼大肉没胃口,城里的音乐喷泉可好看,礼炮欢天喜地闹腾。乡亲们都羡慕他有这么好的儿子,让他心里豁亮好多。
今年,老樊提前一月给一双儿女打电话,一定要回家过年。儿子声音嘶哑,说了句“爸,我正忙着呢,尽量啊”,电话就挂了,把他气得直跺脚。
女儿也为难地说:“爸,年关忙啊,等初十过了吧,我多给您钱。”他气得直哆嗦:“我没钱吗?都给我回来!”院墙外那几棵高大的苦楝树,挺立在阳光里,似乎和他一样枝柯遒劲怒张。
十天之前,他又下达命令,儿子今年必须回家。再告诉女儿,小店的钱不挣了,爸给你补。除夕这天,他把屋子烧得暖烘烘的,把老伴的照片擦得干干净净,盼着两个孩子回家。可是都快晌午了,一趟趟朝门外张望的老樊,连孩子们的影子都没见。他压着怒火,给儿子打电话没接通,就给儿媳打过去,压低嗓门:你们动身了没有?再忙,回家也吃顿团圆饭吧。
儿媳在那头说,回家?团圆?您儿子是贫困户的儿子,天天忙月月忙,我们都快见不着他了,这不,现在正打算要往他那儿赶呢……
老樊望着一屋子的年货,莫衷一是,只好出三倍的票钱,坐车去了女儿的小镇。一路上,想起自己多年对女儿的薄情,一颗心像入了冰窟窿,心口疼。
当找到女儿时,她果然还在小店忙碌。女婿胳膊打着石膏,埋头记账。七八岁的娃,站在小凳上帮忙揉面团。小店还有客人等着,女儿刚取出一锅蒸好的馒头,氤氲在雾气里。老樊颤抖着叫了好几遍,一家人陌生地看着他,好似做梦。
这是老樊第一次登门,女儿一把就抱住他,就这轻轻地一抱,将他的心暖化了。他也系了围裙帮忙。不算大的店面,老樊和女儿一家忙得很温馨。想起自己空荡荡的家,想起离家的儿子,他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爸,我又让你伤心了,你别这样,我心里堵得慌。女儿无奈说,从小到大,我都不争气,现在也没啥出息。孩子他爸给饭店送馒头,被一辆小轿车蹭伤了,不敢告诉你,也不敢回家过年。爸你放心,一开春他的胳膊就好了。
女儿啊!是我做得不对。你没错,你们需要老爸时,我没尽力,现在你们成家立业了,我偏要耍脾气、凑热闹,都怪我。不管好赖,一家人亲亲热热团圆就好。
大年初一天放晴了,黑狗撒欢,蹄痕朵朵如梅花新绽。老樊却还是没啥胃口。哪晓得门嘎吱一声,儿子扑了进来,憨声喊:“爸,过年好!”
儿子一米八的个头,更加挺拔,嘴角还有不少胡茬。儿子以前是圆脸,现在是长方脸,已经长出了颧骨和棱角。他穿一身西装,那腰板儿、那眼神儿,坚毅,很帅。老樊使劲揉揉眼睛,有点不相信。
“是山区的乡亲用摩托把我送到火车站,说什么也让我春节回趟家,让我代他们给您拜年。您儿媳、孙子随后也来!”老樊忙不迭地回答:“谢谢,谢谢乡亲们!”他心里有点哭笑不得,这个年,过得还真是有点跌宕起伏啊……
暖 白
文/黄春馥
仿佛是酝酿已久的一场盛典,今年第一场大雪终于隆重地下了起来。今天是小年。小年过后,就是大年。
他站在“澄海鹅肉面”的小店门口,直到全身染白,才下定决心似的,扑扑身上的雪花,走进弥漫着热气的店中。一股卤鹅的浓香立刻蹿进鼻腔,让他咽下了一口口水,腹中顿时雷鸣,像发现猎物的猎狗。
店里只有一个清秀消瘦的青年男子。看见他右颊的月牙形伤疤,愣了一下,随即漾开笑容:“大哥,来碗鹅肉面?”“我只要……10块钱的‘哦’肉面。”他顿了一下,眼皮不由自主垂落下来。“行,你先坐,我去后面拿点配料。”小青年端上一杯热腾腾的茶,让他入座。就转到后门外。不一会儿,小青年端着一锅卤汁进来,向着他笑笑,一口雪白的牙齿如同家乡的鹅毛,带着暖意。
不一会儿,一大碗鹅肉面被端上来了。青花瓷大碗里,雪白的面条萦回成暖暖的白云纹,上面码着切得齐齐整整的卤鹅肉。他眼睛一亮,随即黯淡起来:“我,只有10块钱。”“吃吧。看在都是潮汕人份上,老乡,我请客。”他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我是潮汕人?”小青年耸耸肩膀:“因为,你的普通话跟我一样普通啊。我刚来这里,也经常把‘鹅’说成‘哦’……”他忍不住笑了。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大笑。
雪越下越大。外面白茫茫一片。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间温暖的小屋。他大口吃着面,鼻尖上冒出细细的汗滴,脸上的月牙形伤疤却变红了。从屋里看出去,雪花簌簌的声音更像春天的雨声。
小青年盯着他,眼里带着笑意:“大年快到了,你还不回家?”他吃的动作慢了下来,各种片段在脑子里快闪而过。童年水边扑扇着翅膀欢叫的白色鹅群,车祸去世的母亲,再娶的父亲,反目的父子,高铁启动之后窗外追跑着的苍老身影……还有,异乡的接连受挫,直到衣食无着。他下意识地摸摸脸上的伤疤,这是多年来的习惯。然而,心里的伤疤呢?一时之间,四顾茫茫。
“你呢?”他筷子停在空中,询问地看着小老板。他应该比自己还小。
“我吗……”小老板絮絮地说了起来。他文化不高,说起话来有点颠三倒四,词不达意。他从小就没有了父亲,母亲卖卤鹅肉把他养大。然后,他到异地打拼,憋着一口气想要把分店开遍全世界,头三年,生意都很红火,这两年,生意则起起落落。
他诧异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年轻不少的同乡人。“熬了五年,你不泄气吗?”小青年笑笑:“我的钱袋虽然跟来的时候差不多,但不算什么也没得到啊!我经验多了,脸皮厚了,学会看开了,还有了很多五湖四海的朋友。世上没有白干这回事!疫情来袭这是大形势,大家都要顶住。但手艺在,我随时可以再白手起家呀!”
他心里松动了一些,接着问:“那你,回家吗?”小青年耸耸肩膀:“干嘛不回?妈又不指望我光宗耀祖!我回家,对她来说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他眼里带上憧憬,也应道:“真的,一到年末,特别想家。我想吃妈妈亲手卤的鹅肉,想睡睡那床鹅毛被子,那是妈妈亲手一根根挑的鹅毛填的……真想念啊,那暖暖的白。”眼泪,没有征兆地直流下来,他急忙背过脸去,抹干……
晚上了,小店里还有几个零星客人。“妈,今天店里来了一位老乡哥哥,脸上那道月牙形伤疤啊,跟我哥脸上的真像。他也跟哥那年一样,有难处啊,过年都不想回乡下……不过现在已经打算回了,我借了点钱给他,约好过年后再还……”小青年挂了手机,望着外面,雪停了,给地面盖上了一张厚厚的鹅毛被子。它呵护下的这个年,会更暖吧。
将错就错
文/朱红娜
大年三十,老街上空挂满红红的灯笼,一眼望去,老街就像条灯笼巷子,人们大包小包,提着年货,我挽着奶奶的手,像小时候奶奶牵着我一样。
奶奶穿着我买的大红衣服,雍容富贵,一路笑脸盈盈,步履轻快。好久没逛老街了,大变样啊,变得越来越靓了!奶奶兴奋地东张西望,指着街边的各种商铺、摊档,和我说着它们旧时的模样。我们从东到西,再从西到南,穿过老街,往家里走去。那里就是我的家,一套其实很小很旧的房。
爸爸妈妈见到奶奶,开心极了,先拜年,又说家里小了、委屈您了……奶奶却笑着说,很好很好,小了暖和。家里备好了丰盛的年夜饭,奶奶自然是座上首席,可是忽然,那张笑着的脸,有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掉。
奶奶不是我的奶奶,奶奶是天上掉下来的“张婆”……
那天,天空飘起微微的毛毛雨,若有若无,江边一片迷蒙,三三两两的行人,打着雨伞。
我沿着江边徒步去上班,见远远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婆!”我兴奋地招呼她,她微笑着“嗯”了一句,说,小陈,好久不见你了。小陈? 我愣了一下。
走近几步,发现认错人了,她不是张婆,但我依然微笑着跟她说, 好久不见,您身体还很硬朗啊。是啊,搭帮天啊!她笑着,问我在哪里上班,我告诉她,我职高刚毕业,在河堤边上的水利局做事,因为离家不远,每天步行来回。简单聊了几句,我就急着走了。
张婆是我奶奶的邻居,以前经常上我家来,跟奶奶一起聊天一起玩,关系很好,后来奶奶走了,张婆也搬走了,就没再见过。刚才我错认了,这位老人家比我认识的张婆要胖一点,不过她怎么也就认了呢?一路上我都在想,她可能正好也姓张呢,或者以为我真认识她呢。
但是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以后每天上班的路上我都能遇见她,每次我也就将错就错叫她“张婆”,我也将错就错被改当成了“小陈”。
慢慢地,我们熟悉起来,有一天我问她,以前怎么没见过您在这里晨运?
张婆告诉我,她家在江北,遇见我的时候是第一次来这边河堤锻炼的。江北过来,那不是很远吗?我惊讶。喜欢就不远了。张婆像个小姑娘一样天真起来,做了个小鬼脸。我开始喜欢上“张婆”了,就像喜欢我奶奶。
快过年了,张婆邀我去她家串串门,本来我觉得有点唐突,但看到她期待的眼神,也就把托辞咽了回去。周末,照着张婆给的地址,我找到了她家。这是个高档小区,坐电梯上13楼,张婆早已在门口等我,宽敞整洁的三居室,客厅正对着梅江,蜿蜒的江水在向东流去,对面高耸林立的楼盘尽收眼底。
阳台上放着一张老旧的藤椅,显得与房子有点格格不入。我转向客厅,却发现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息,冷冷清清。张婆告诉我,她儿子出国了,在那边娶了老婆、生了女儿,让张婆跟着去,她不愿意,儿子就在这小区买了最好的房子让她住。每天,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旧日的藤椅上看路上的汽车奔跑。
张婆又说,我一老太婆,出去一句话都听不懂,儿子媳妇要工作,媳妇还是洋人,孙女儿要读书,我不成聋子哑巴了?也是,不但没人说话,连电视都看不懂,去那会憋坏的。我附和道。
在客厅的小桌上,我看到一份门诊病历,上面姓名写着“刘兰英”。我想这应该就是“张婆”的姓名。
张婆看出我的狐疑,神情黯淡了,说,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张婆。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我说。
那你还一直这样叫我?没关系啊!姓名只是一个符号,您愿意叫“张婆”,我就叫啦。其实,我也骗了您,我也不姓陈。
我知道你不姓陈。“张婆”淡淡地说。这回轮到我惊讶了,我一直以为我像她认识的某个小陈呢。
你是在河边第一个主动跟我打招呼的女孩。我叫你小陈是因为我儿子姓陈,你比我孙女大不了几岁,可孙女在国外出生、不会说中文,除了照片我还没见过她,要是她也像你跟我这么亲,多好啊……说着说着,“张婆”的眼睛就湿润了。
奶奶,以后我就是你孙女。我抱住她,以后我就叫您奶奶,您还叫我小陈。奶奶此时像个任性的小孩,一个劲点头,泪水却哗哗流了满面。
于是到除夕的时候,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责编 | 邓 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