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 | 诗人郑敏:从遥远星河倾听人类的信息……
2022-01-09 13:34 原创
“诗和艺术,是不知道年龄的”

文/羊城晚报记者 孙磊  实生 陈晓楠

1月3日,著名诗人郑敏先生与世长辞。生于1920年的她,自21岁写下第一首诗《晚会》,从此踏上了写诗这条“坎坷之路”,一直写进了21世纪。

郑敏先生早年留影

郑敏自述:“诗和哲学构筑了我的精神世界。”她的诗性人生,以鲜亮的三原色共同构成:星云闪耀的西南联大、“爱丽丝”引领的新诗旅途、以及智性观照的诗歌评论。(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郑敏在诗歌沉潜往复的写作之旅中,也能够抽离开来,从诗歌评论的智性视角切入,观照新诗的出路。作为“九叶派”的重要诗人,她的作品以及评论对中国新诗的发展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学者诗人  

1981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九叶集——四十年代九人诗选》,“九人”包括曹辛之、辛笛、陈敬容、郑敏、唐祈、唐湜、杜运燮、穆旦和袁可嘉。诗集深绿色的封面上绘了一株有九片叶子的树,“九叶诗派”这一诗歌流派从此得以命名。

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罗振亚回想起郑敏当时的说法是:一开始他们九位诗人是互不熟识的,这本书奇妙地将几个人联结在一起。

1987年,还是学生的罗振亚为了写研究生论文,前去北京拜访郑敏:“第一次见到郑敏先生时,她衣着朴素,站在光线柔和的屋子内,给人以淡雅之感。当时她已经60多岁了,思维机敏,打开了话匣子便滔滔不绝,尤其在讲解观点和看法时,语言流畅伶俐。”

据罗振亚回忆,郑敏对年轻人很和蔼,始终以一种平等的姿态与他交流。这一点,中国诗歌学会会长杨克也深有体会。

1996年,杨克在一场诗会上见到郑敏,当时在船上进行的一场诗歌讨论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讨论中,郑敏提出中国新诗应该向中国古典诗歌学习,引发了激烈的争论。杨克回忆道:“面对年轻人火力十足的激烈言论,她总是很淡定和包容,认真倾听年轻人的想法,与他们交流。”

1996年的船上诗会留影。第二排左三为郑敏,右一为谢冕。第三排右起:郑单衣,唐晓渡,杨克,路也,梁小斌,于坚,徐敬亚 (杨克提供)

这种学者风范,与“九叶派”的诗歌精神一脉相承。诗人、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树才认为,最早一批的“九叶派”诗人具有鲜明的“学者诗人”传统。他们经历过颠沛流离、惶恐无言的年代,尽管伤痕累累,却始终保持着一颗赤子诗心,而且自觉地与他们以学术经验锻造的智性、悟性交融在一起。

除了写诗,郑敏也常常译介西方的诗歌,发展出文学批评的眼光,因而有着更强的多元理解和包容视角。上世纪80年代,当新兴的“朦胧诗”遭到一些主流舆论的非议时,郑敏在《诗刊》杂志上发表《诗的深浅与读诗的难易》一文,批驳认为“朦胧诗”难懂而不具有欣赏价值的观点。

她认为,读懂的难易并非衡量作品价值的标准,衡量文学的标准应当是看作品能否丰富人们对世界的认识,看它有没有帮助人们理解时代、历史、社会,并且能否促使读者在理解世界的基础上去改造世界。

她表示:“我们应该多鼓励诗人进行自己的尝试、探索和创新,使品种不多的诗圃不断展出新的品种,让它们在实践的土壤里争艳,而不是急于取消哪一种。”

  智性写作  

郑敏的诗歌,因为有哲学为筑基,一直闪耀着智性的光芒。

1939年,抱着攻读英国文学初衷的郑敏考入西南联大,却在注册时把意向专业改成了哲学系。“深感自己对哲学几无所知,恐怕攻读文学也深入不下去,再加上当时联大哲学系天际是一片耀眼的星云,我心想,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天象……”后来,她这样解释。

郑敏自述,冯友兰的“人生哲学”与“中国哲学史”、汤用彤的“魏晋哲学”,郑昕的“康德”、冯至的“歌德”、冯文潜的“西洋哲学史”和“美学”,共同影响了她的哲学思考。

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郑敏开始尝试写诗。从创作伊始直到第一本诗集《诗集:1942—1947》的形成,冯至对她的影响至深。冯氏诗歌中的文化层次、哲学深度和情操,都极大地感染和启发了郑敏。

很多人认为诗是情感、是生活,但在郑敏看来,诗是经验的提纯和升华,九叶派其他诗人也一致这样认为。

罗振亚认为,郑敏垫高了整个中国诗坛的思维层次,她把卞之琳、冯至等人开辟的智性传统发扬光大了:“这种智性写作,不是把自我的情感和现实的生活直接呈现出来,而是把生活和情感作为表现对象,然后与写作对象拉开一定的距离,进行一种有距离的观照,这促成了一种智性的写作,沉淀了理性思考。”

深受哲学涵养的郑敏善于静观默察,在她的诗歌中,自省的哲学意味很浓。后来的朦胧诗派成员、以及在此之后一些重视智性写作的诗人,都直接或间接地受到郑敏的影响。

比如朦胧诗素来讲究一种思考的品格,很多女性诗人并不局限在性别的圈子里去书写,同时也思考性别之外的思想。罗振亚觉得这和郑敏早期的开拓是有一定联系的。

“她是一位非常伟大的女诗人,在诗歌中超越了性别的局限。”罗振亚如此评价。

  接续传统  

郑敏同时也是一位长年耕耘学术的诗歌理论家。她的诗歌嵌入了扎实的哲学底蕴,而理论研究中又流露出盎然的诗意。

她在早期接受哲学和现代主义思潮的启蒙,开启新诗写作,后期则由后现代主义转向对中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回归。这种个人的转向,也反映出中国20世纪诗歌理论的演变轨迹。

树才提到,郑敏并不是一开始就意识到要重提传统,而是在晚年才真正强调中国新诗要向古典诗歌学习。她敏锐地发现,中国新诗的薄弱环节不在于激进的姿态,不在于口语的活力,甚至不在于个性的多元,而在于“我们接不上自己传统的那口气”。传统的断裂给新诗带来的伤害是根本性的。

羊城晚报2022年1月9日A8版面

树才认为,哪怕到现在,我们依旧面临着这个共同的困境:如何让中国新诗接续上古代诗性的传统、人文的传统?

“现代诗歌是一种节奏,古典诗歌则是一种韵律。”杨克表示,郑敏看见了当代诗歌中音乐性的缺失,而古典式的韵律可以帮助寻回这种音乐性,“我现在越发觉得我们确实应该向古典诗歌学习,一方面中国有着深厚的诗歌传统,成就也非常高;另一方面现代诗歌基本变成了纸上阅读的诗歌,我们应该注重诗歌声音的元素。”

中国传统诗歌非常注重对现实的关注,这一点在郑敏的诗中也有所体现。九叶诗派有着鲜明的写作立场,一要有艺术性,二要有社会性,强调文学的社会功能。

杨克非常认同,诗歌要兼具艺术的良知和社会担当。如此来看,九叶诗派至今对当代依旧有很多启迪。“诗人在顾及艺术品质的同时,应该在公共空间发言。”杨克说道。

郑敏在指导罗振亚时曾经说过:诗歌介入世界要有自己的一种方式。她认为诗歌没有直接行动的必要,但诗人要通过个人艺术的方式,去反映现实,介入这个时代的良知。

重视中国传统诗学的同时,郑敏也非常关注西方的诗歌理论。树才分享,2005年法国的文学理论家米歇尔德基来到首都师范大学,郑敏与之侃侃交谈,谈到解构主义的思想,如何把日常生活语言消解掉,并重新赋予新的结构,对语言进行富有想象力的重新组合。树才说:“在中国的诗人里面,很少人有这样的学养。”

  真诚诗心  

郑敏把她心中的诗神,唤做爱丽丝。爱丽丝伴她走过了青春,也给了她神奇的力量,写下了许多真正的诗。“诗和艺术,是不知道年龄的。”在她的心目中,爱丽丝一直是一个非常宁静、安谧的小女孩,任何风雨也不能伤害她。

在爱丽丝的陪伴下,郑敏从未搁笔,也未曾停止对诗歌的思考与探索。罗振亚回忆道,年过八旬时郑敏还在写:“她说,写诗要让人感觉到忽然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如果我还在这个世界,就不用写了。

树才也曾在很多诗歌研讨会上遇到郑敏先生:“尽管高龄,但是她思维一直很清晰,而且总有说不完的话。有时候她的女儿忍不住提醒她注意发言时间,我还拉住她女儿,说我们有耐心听,也想听。”

郑敏这颗不老的诗心,深深打动了树才。树才回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郑敏写了一篇文章《我对新诗的几点意见》,首先就提出诗人要提高自身的素质,包括身心的素养,要有一颗真诚富有同情的诗心。

这种真诚给予诗歌温暖和力量。杨克谈起郑敏早期的代表作《金黄的稻束》,认为它已经成为现代诗歌史上的经典意象。郑敏把秋天田野收割后的稻束,比喻为有着“皱了的美丽的脸”的、“疲倦的母亲”的雕像,站在广袤的田野之上……

郑敏以敏感细腻的女性视角,进入秋天原野的世界,以喟叹母亲哺育孩子的辛劳与博大的母爱。杨克认为这极具独特性,在他看来,诗歌创作并非全靠经验积累,《金黄的稻束》迸发出的这种来自旷野的、原初的激情和力量,在诗歌创作中弥足珍贵,至今仍启发着后辈。

年过八旬时,郑敏曾在《诗刊》上发表《最后的诞生》:

许久,许久以前
正是这双有力的手
将我送入母亲的湖水中
现在还是这双手引导我,
一个脆弱的身躯,走向
最后的诞生。
……
一颗小小的粒子重新
飘浮在宇宙母亲的身体里
我并没有消失,
从遥远遥远的星河
我在倾听人类的信息……

郑敏并没有消失。她的诗歌以及她的诗心,如同那片叶子,重回枝头,仍以哲学的沉思凝视世间,滋养中国新诗的创作和发展。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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