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小东
灯笼写,是我对一个人一生的描述与感动。
他这样一个人,把画画、写字作为至爱和修养,活到八十岁,不曾出卖一书一画, 自己不满意的,毁掉,满意的,随人拿去。这是什么境界!郭慎学喜欢画兰,则去种兰花,和兰花一起长大。号召画工农兵,他混迹引车卖浆者流,遂画,以写。也因为喜欢,纯粹地为邻里友朋画画,用画服务人民。分文不取,白贴。画了七八十年,不知不觉成了名家,依然谦逊有加,不问收获,但问喜欢。
说潮阳方言的,有七百多万人口,占了半个岭东(潮普惠)。像郭慎学这样仁心德行的画家艺术家,虽如涓流,却成此地文脉和传统。
在大潮阳,上世纪60年代,潮汕书画界有三神童之说:庄小尖、方楚雄和李照东。他们成名时年龄约在七八岁,此乃“神在千五百年前,不知知者谁也”的文化结晶。潮汕耕读为本,诗礼传家的传统与千余年的文化稳定,家世家学文脉茂盛,致潮汕代代有才人,所谓神童层出不穷。
郭慎学六岁时,对面灯笼铺师傅教他在灯笼上写“飛”字。一个飛字,算是开蒙,也算是立身。此后,他在自己的园地里飞翔,自由,了无限制,完全按无形的师承,去有形地雕版,画画,写字,纯粹地生存着。凭着自已的喜好与操守,在有限的形式中独舞,像许多潮汕乡村文化人一样,无师自通,悟天悟地悟人。在冥冥中,把这种悟性归于艺术,行云流水,如是做人,或如行草,或如狂草。
六岁的灯笼,那一束微弱的光,一直顽强地照着他坎坷的生存之路。从他时以常习之的石鼓文帖,他的行草,他的狂草,都让人读出一种在飘零中践行,在犹豫中选择,在困顿中挣扎的心绪。一种难以规范的章法,一种难以约束的闯荡,一种不可漠视的嚣张与隐忍同行的爆发……让已知的形制侧目,这正是郭慎学在“灯笼写”时,全然不知,却在后来的艺术求索中,被牢牢固守,同时封锁了世俗的书写欲望,并为他求索的前定。
因为没有一统的师承,因为没有学院派的科班因袭,因为无定规定例可循,等等,他的书画,全由心志而为,由启悟而一发不可收拾,在错落腾挪之际,更显万紫千红。
说到师承,其实,师承的来源是多方面的。郭慎学喜《好大王碑》,而其特征之一,有论者(如石书艺)曰:方整不方。看似平平淡淡,古拙质朴,字正体方,其实变化无穷,饱满浑厚中开合有度,收放自如。其二,圆势不圆。横画、竖画圆劲内敛,起笔、收笔、转折、以及撇和捺,圆浑遒健。既像篆书点画,又显楷书点画之形态,字体似方似圆,似隶似楷;横画、捺画少有隶意,如蜻蜓点水,点到为止。其三,满格不满。此碑书法章法也别具一各,看似行距、字距均匀,排列有序,实乃随字形大小组合一体,参差变化强烈,别有情趣。这几个特点,在郭慎学的草书中,起到一种收敛与框构的作用,不细细品研辨识,是难以将两者同框同理的。方整不方,图穷不圆,字距均匀,且重拙轻逸,分布运转自如,《好大王碑》的这些特点,在郭慎学的草书中,表达得不着痕迹。这些,都与《好大王碑》的悟启有关。而这种相关,乃是帖主的心绪,在某个路口,与郭慎学的人生坎坷相遇时的交织……
郭慎学一生践行心得体验之路,从临摹学习中来,自成一格,脉络虽显错乱(由于作者无心保存,看不到他早期及一贯的创作覆历,故难寻从初始到晚近的研究轨迹),但结果时有出窍,时有惊喜。他的草书,就自然而然地祛弱枯笔,少框构模式,却有风动之感,即飞动自然之态。对之品研,自不必强使归入一统一派。在这方面,郭慎学不是特例个例,这是来自民间草野的艺术家们,各自特异的艺术源流所致。他们自有他们的江湖。这种江湖风习,一定比旧派维新们更为璨然。
同样出于潮阳的著名书画家郭莽园、肖映川、刘伯皋、郭健生和范淳奇等,与郭慎学的求艺经历,十分相似,亦不影响他们之著名与否,相反,方显本质本色。尽管功成之后,总有各种名师师承之说,但是,这类虚词,是大可忽略不计的。
出身于潮汕的画家书法家,不管来自科班或野生于民间,大多从小有家学或世风渊源,也许他们有的在全国范围内鲜有人知,但在潮汕本土或东南亚却显有盛名。黄国钦、范淳奇、许东生、济昌、郭杰焜、庄英锐、陈俊毅、河夫,等等,他们一走出潮汕,便头角崭露,名声迅速上扬。
潮阳郭门八杰:郭笃士(已故)、郭莽园、郭慎学、郭健生、郭楚开、郭杰焜、郭林吉、郭雄明,更是气势强劲。其中郭楚开与郭林吉师出中国艺术研究院,分别为博士、硕士。他们都是幼年学艺,经世而立,年少有成。
郭莽园、郭慎学皆从艺70多年,其版画,国画,书法艺术,均有独路单骑,绝处逢春之功,求人之所无,所忌,别出心裁。
如果说,郭慎学的版画艺术多少和艰难时世谋生相关的话,他的书法艺术,则与生计全然无关。这是他之能在形而下的存在中,依然峭拔出形而上凌虚之举的原因。
郭慎学的书法,一如他的名字一般,一个慎字之择,全在无言之中。什么叫行云流水?这个使用得有些恶俗的形容词,往深里说,它其实是一种至高的凌虚说辞,而一般学问,只知其言,而不知其深意。
行云流水,何如?它们背后是风。风不可形似,只能意感:借它物而为,而形,而象也。行云,风推云动,云动而成行走之势,行云就是一种势能,一种熵。流水,风推水走,起波连涌,又不至于无边滑失。
狂草的恣肆,在他这儿,几成汪洋,但郭慎学对石鼓文的临帖及偏至之爱,令其笔锋之拙重,似乎是为草书的前行,设置了种种的规约。这种规约,无形中使郭慎学的草书,不失谨慎,却克服了犹豫,在落笔之际,且行且堵且停,都在心力的把控中,否则,“闽西行”及其它,那种坚决的挥洒,是不可能发生的。
一如他之画兰,却先去种兰。兰的苦辛,兰的成长,兰的春夏秋冬,是和兰在宣纸上的娇逸放纵,如期而至的。他对书写的生命构成,有一种劳其肌肤苦其心志的笃定认知。他和兰的存在,一起生长,在宣纸上,宣誓了生命的决心。
六岁的灯笼,生发于灯笼铺,那是通往有光之路。灯笼与香烛一样,予人光明,光耀自己,也照亮别人。亦和香烛一样,焚之通神。这一切的象征,于他更是无意于成功的成功;同时,也是一条曲折坎坷,不知过程与终点的路。
他的梦想不是灯笼,而又跟着灯笼走,让灯笼照亮自己的一生。所以,他没有艺术家的做派,也没有做艺术家的准备,凭着喜欢,且行且画且写且弃,没留草稿,写一张,毁一张,抑或礼送,或义赠,从未卖过一张画。以至于画无数,写无数,却无留数。
郭慎学生于民国,养成朴鲁,秀于乱世,而沉潜自守其中。他完全依本质本色,一路崎岖前行。过往书画,少年老成,却于老之将至时,老骥贲新,反而虎虎。先生行脚虽或困顿,仍然不吝心力,不蹲踞,行行复行行,艺术生命蓬勃生发,此乃人生至境。
郭慎学现象,是大潮阳现象,也是民间的艺术规律。郭门八杰,承先启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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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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