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记者 朱绍杰
图/羊城晚报记者 林桂炎
视频/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文艺 林桂炎 朱绍杰
9月15日,《大字书——陈平原书展》开幕式在广州文理一堂展览现场举行。本次展览展出了知名学者、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新近书写的数十则短语,作品出自《学者的人间情怀》(1991年)、《世纪末的思考》(1996年)、《数码时代的人文研究》(2000年)等文章。
当天,陈平原教授在现场以“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写字”为题开讲,与到场嘉宾与观众分享自己对书法的思考。在陈平原看来,“阅读”“写作”“书法”三者统一。“古来好的书法作品,好多都是自己的文章,在写的过程中更容易融入自己的感情。”陈平原在分享中表示,“书法作品不仅写自己,我还写白话,不仅写白话,还加标点,我希望做这个事情,让书法在日常生活中呈现出来。我们今天不用文言写作了,用白话写作,就把白话用毛笔写下来,写在宣纸上,达到另一种陌生化的效果。”
近年来,陈平原教授在北京、广州、深圳、台北、潮州等地举办个人书展。但陈平原教授表示,自己并非书法家,更希望让写字回归日常生活:“在主流书法界之外,提供另一种书写的可能性:回归日常生活,回归书斋氛围,回归表情达意。”(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就此,陈平原接受了羊城晚报专访。
阅读、写作与书法 三者应该合一
羊城晚报:本次《大字书》书展的系列作品创作缘自怎样的契机?
陈平原:首先是不满如今大量书家的炫耀技法,使得书法越来越向绘画靠拢,某种意义上已经丧失了“可读性”。参观书展,不再有动人心魄的诗文,连短小的隽语都难得一见。我批评的不是那些将书法当杂耍的,而是正儿八经的书家,因时代风气的变化,其书写全都以展览为标的。而展馆里,没人看内容,都在欣赏点画结构与墨色组合。正因为书法的主要生存空间已由书房转为展厅,这就决定了长卷很难生存,而专攻某些大字,更容易上手,也更有视觉效果。
严格意义上,这不再是“写字”,而是“画字”——这一时尚,我不觉得是中国书法发展的方向。我不是书法家,也没想参加什么协会,故不必考虑时尚,也不愿追随潮流。作为喜欢写字的读书人,我始终坚信,阅读、写作与书法,三者应该、也可以合一。
书法史上第一流的佳作,很多都是诗文与书法合一,比如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文稿》,苏轼《黄州寒食诗帖》,黄庭坚《松风阁诗帖》、米芾《苕溪诗帖》等,不一定一挥而就,但都是自家诗文,写起来更得心应手,也更有韵味。就好像毛泽东诗词手迹《沁园春·雪》,词好,字也好,确实了不起。但很多书法家缺乏那种阅历与气魄,没有那种远大襟怀,同样也来写“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我就觉得挺好笑的。
羊城晚报:您之前的作品侧重书写古人言辞文章或自撰诗联,本次选取此三篇“白话”文章是怎样考虑的?
陈平原:之所以设计《大字书》这么一个特展,基于以下观念,笔墨是有感情的,书法作品是可读的。刚才已经说了,如今进书法展厅,要不格言警句,要不唐诗宋词,满眼看过去,全都是老祖宗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写点自己的东西呢?不会吟诗填词,那散文总可以吧?日常生活中的大白话,若安排妥帖,同样可以很精彩。所谓“高雅”,不是指远离现实人生,相反,有文气,有关怀,有寄托,那才是好作品——书法也不例外。
这回走得更远,不仅不要古人言辞,连自家小诗或对联都摒弃了,就写大白话,甚至还加了标点。当然都是有选择的,精心裁剪过,希望每一幅都表达某种独特的思考或感觉,即便做不到意蕴宏深,起码也得让读者有所感悟。
羊城晚报:书写内容往往寄寓心志。这些文章成文、发表于上世纪90年代,对他们的书写和重读,于今天有怎样的意义?
陈平原:选择写于1991年的《学者的人间情怀》,当然是别有幽怀。在我看来,驱动书家泼墨挥毫的,不仅仅是书写技巧,更包括视野与心情。1991年,华约解散以及苏联解体,标志着冷战结束,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全球化时代。今天我们习以为常的国际交往、文化交流、大学合作等,在此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就在那千钧一发的转折关头,我写下了这么一篇文章,多年后阅读,还是很有感觉。
“多读书、少练字,写字写不出博士来”
羊城晚报:您曾言自己的书法是“读书人的‘书迹’,而非书法家的‘墨宝’”。您是怎么看待书法作品中内容、技法、身份之间的关系?
陈平原:先说“书迹”,这词谁都可以用,只要你肯写,且有人愿意陈列或印刷,就如假包换。说“墨宝”那就属于客气话了,不是每个人的书写都是宝贝。有人一字千金,有人白给都没人要。可我想做的,正是打破这种等级观念,并不以为凡著名书法家(更别说不一定名副其实的书协主席副主席)在聚光灯下挥毫,就是墨宝。我辈的日常书写,虽说没什么了不起,也并非刻意经营,但既然有朋友赏光,那就同样可以装裱、展出或观看。最起码,让读者了解“写字”的眼光、方法与趣味,并非只有一种。
十五日下午,在广州文理一堂,除了补办我的书法展开幕式,还做了个小讲座,题为《作为一种日常生活的写字》。还是那句话:“在电脑及网络时代,保持笔墨纸砚,蕴含着技术与审美,但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与文化情怀。”我的体会是,生活在当下中国,别完全丢下毛笔,可也别把写字吹上天。所谓“书法”,没那么神秘,在古人是日常生活,在今人也不例外。毛笔、铅笔、钢笔、圆珠笔都行,帮助你我记得汉字的架构,也体验汉字的优美,这就行了。当然,若能兼及笔墨纸砚的功能与精神,那就更好。但不要抱太高的期待,因为说到底,书法不是人生的必须。能写一手好字,在现实生活中,确实会有获益;但若考虑投入与产出比,很多人选择放弃,也没什么可指责的。我喜欢写字,但警惕那些危言耸听、把书法吹上天的人,怀疑其除了文化立场,是否还另有所图。
说这些,是有感于近年的书法热。经人大代表及政协委员的多年呼吁,2013年1月教育部印发《中小学书法教育指导纲要》的通知,书法进课堂,我乐观其成。可最近两年又有了“让书法纳入中高考评价体系”的提议,虽说教育部的答复比较含糊,我还是有点担心,因好几个省已经开始“书法中考”改革试点,分值在10分到30分之间。中国的经验,只要中考高考肯加分,不管学什么,有用没用,家长必定都趋之若鹜。“计算机普及要从娃娃抓起。”这句话了不起,影响极大,上世纪九十年代北大晋升职称都要考计算机。可我不觉得书法有计算机那么重要,而且过分强调书法,会不会回到科举老路?毕竟,孩子们就那么多时间,不是说要减负吗?腾出的时间应该是让他/她们休息、玩耍,可别弄出很多别的什么新花样来。
多年前,曾应邀给某大学艺术学院讲课,接触他们的书法专业学生,据说有本科也有研究生,很惊讶其主要功课是写字,临各种帖,写各种体。主持人好心,要我提意见,我心直口快,说了六个字:多读书,少练字。起码在我看来,第一流书家不是这么培养出来的。倘若胸无点墨,怎能从容下笔——我永远记得启功先生拒绝招收书法研究生。据说启先生不喜欢“书法家”这个称谓。二十世纪末,“学位办”要启先生首创书法专业博士点,启先生婉辞说:“写字能培养什么博士?”之后又加了一句:“我不是说别人,只是说我写字写不出博士来。”(参见王宁《用学习和理解来纪念启功先生》,《随笔》2021年第2期)
文人书札注重的是“人”而非“技”
羊城晚报:在容庚先生的收藏理念中,重视书画创作者的学养背景与学术成就,近年来学人书法、信札也越发受到重视。您如何看待这股“热潮”?
陈平原:除非第一流的古代国宝,现代文人学者的书画及信札,其拍卖价格与收藏价值,从来注重的是“人”而非“技”。周作人《知堂回想录》谈及:“当时北大文科教员里,以恶札而论,申叔要算第一,我就是第二名了。”刘师培字不算好,但也还说得过去;至于周作人本人,不时给人题字,还在杂志上刊出影印书札,可见也不是毫无自信。只是当初在北大,周氏兄弟以及胡适等,确实不以书法名世。蔡元培主张“以美育代宗教”,在校园里设立书法研究会,请的主持人是沈尹默和马衡。
没想到一百年后,周氏兄弟以及胡适的墨宝价格扶摇直上。2020年12月3日,41件共221页周作人散文杂文手稿及《为罗孚书自作诗长卷》手稿在嘉德拍卖,共拍出1286.85万元人民币。而在中国嘉德2018年春拍会上,胡适的《尝试集》第二编手稿以1150万人民币的天价拍出。最离谱的是2013年中国嘉德春拍,鲁迅《古小说钩沉》一页手稿,上有周作人批语两行,经过激烈竞价,最终以690万元成交。为什么?唯一的理由是,三十多年后,失和的兄弟重新聚首。曾经兄弟怡怡,日后动若参商,世上这样让人感叹唏嘘的事不少。问题在于,这兄弟俩均非同寻常,乃现代中国文坛无可取代的重要人物。
我相信这不是一时风尚,因为画作相对独立,书法与人的关系更紧密。若真的在政治史、思想史、学术史、科技史上做出过重要贡献,不管他/她的字写得怎么样,都可能“片纸千金”。当然,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物以稀为贵。职业书法家每天都在写字,存世作品很多,源源不断流向市场,自然冲击其拍卖价格。相比之下,无意经营书法作品的文人、学者、政治家,其偶一为之的“墨宝”,因而显得更为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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