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未如苏母教读《范滂传》,却一样“爱子心无尽”
2020-05-04 18:26 羊城晚报•羊城派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每逢节日,我心里都会涌起对母亲的无尽思念

文/郑红

图  视觉中国

算起来,母亲离世已经有十三个年头了。

那年元旦过后不久,哥哥来电话说母亲情况不好。当时我刚调到一个新单位,原单位的职务也还兼着,白天在新单位上班,晚上回原单位处理事情。等把手头的急事处理完后,我第二天匆匆从广州飞回海南,傍晚时分赶到文昌乡下老屋时,母亲已溘然长逝,并按乡下风俗入殓,静静地躺在老屋大厅。

哥哥说,他打电话给我不久后母亲就走了,走得很安详。我怪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两人对视无语,坐在门槛上守了一个晚上。

  

我不知道母亲是哪一年嫁给父亲的,估计哥哥、姐姐也不知道。我小时候听村里人讲,母亲是童养媳,但并没有核实过。我只知道母亲娘家姓邢,在距离我们村有二十多里地的后坡村。我外公行医,常骑着一匹大白马,到邻村给人家看病。但在我还没出生前,他们全家就去了南洋。我爷爷是我们村崇文小学的校长,听父亲讲,爷爷曾多次去琼州府考秀才未得功名。我想,爷爷和外公可能很早就认识,而我父母的结合就是“奉父母之命”。

母亲怀上我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听村里人说,父亲叫她去打胎,她不忍心,最终在乡下老屋把我生了下来,还是村里一位远房伯母来当的接生婆。

父亲当时在外县一家商业局当会计,长年在外地工作,工资收入也不高,每月会寄二三十元供我们兄妹三人读书。母亲一人带着我们兄妹三人过,她的节俭是有口皆碑的。

我五岁时,碰上困难时期,经常吃不饱饭。母亲在生产队的大食堂里分到一份饭菜,都是先拿回来给我吃,她却煮芭蕉皮充饥。那时在南洋的外公也寄过几次大米或猪油回来。但当时邮递不便,猪油寄到时早已变了味道,母亲不舍得扔,仍用来炒菜。

父亲当年吃公家饭,母亲要叫他给置办一二件好看的衣服也合情合理,但我们从未见她穿过新衣服。过年过节或到县城集市,她都是一件洗得发白但很干净、整齐的蓝布衣。父亲每年春节会带回一两块在外面很难买到的香皂,但母亲从来舍不得用,洗头发都是到山里割了一种树的树皮泡水来洗。那种植物泡水后有很多泡沫,母亲的头发倒是越洗越乌黑发亮。

我家的老屋是爷爷在世时所建,到我读小学时也有五六十年了,一旦刮风下雨,屋顶就漏水。到上世纪70年代末,母亲曾主持翻修过三次房屋,换椽换桷换屋瓦,羡煞了村里不少人。那时翻新一次房屋至少要千把块钱,可不是个小数字。所以当时的生产队长德信哥逢人便说:“后坡母真会俭,爹亮(我父亲名)每月寄二三十元,给小孩交了学费,还能省下来修房子,不简单。”

  

东汉时范滂,因上书弹劾奸党被捕,临刑日范母和他诀别,无戚戚之情,反赞儿子与当时的名士齐名:“死亦何恨!”苏轼幼时,母亲程氏教他读《后汉书·范滂传》,他问母亲:“我长大后若做范滂,您愿不愿意?”母亲回答:“你若做范滂,难道我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吗?”我母亲一生不识字,她当然不会像程氏教苏轼那样教我,也不可能有“岳母刺字”那样的情怀,但她却一样“爱子心无尽”,始终用她的慈爱和温情,滋润我、哺育我。

我读小学时,上的是爷爷曾当过校长的崇文学校,离家仅一里地。每天出门时,母亲总要谆谆教导:“好好听课,好好读书,勿贪玩。”她还再三教我要敬老师、爱同学,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路要抬头挺胸。放学回来,在饭桌上她又教我要懂规矩,筷子该怎么拿、该怎么夹菜,然后才让我们开始吃饭。母亲自己就很讲礼貌的,四邻乡里都夸她人缘好,通情达理,人品也端庄。

我考上文昌中学读初中。报名那天,母亲帮我整理行装,送我到离家七里地的学校门口,又是再三叮咛:“要好好听课、好好读书,勿和人打架。”

恢复高考后,我在家复习,每天早上母亲总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糖水到我房间,一言不发地放下就出去了。我读大学那四年,她每月都催着我父亲按时寄10元人民币给我零用。我参加工作后过年回家,她仍好几次悄悄地把我拉到一旁,从衣兜里掏出几十元塞给我,要我拿去用,说她自己留着没法花。

这些事过去五十年了,仍好像是今天刚发生过的一样。

  

我们村的田不多,种粮不够自给,要靠国家供应。我读大学前,还没有分田到户。村里劳动力不多,我从记事起就见母亲经常忙碌在田间地头。

村里人都夸我母亲是种田的“好把式”,犁田、插秧样样能干。每年生产队评工分,她准拿一等。当年每日一等工分的价值也就是人民币两角钱,但母亲从未旷工。记得有一次,母亲收工回来烧饭,从木柴堆里爬出一条蜈蚣在她脚上蛰了一下,当时不很疼,但三更过后毒性发作,从脚直窜到大腿的疼痛把她折腾得不停地呻吟,我从未见过母亲这般痛苦。但天亮后,伤口不怎么疼了,她又出工了。

母亲白天忙农事,晚上忙家务,家里还养鸡、养猪,后来还养羊。每天晚饭过后,母亲就把长了虫的番薯洗干净切片,做成猪饲料,凌晨五更再起来切芭蕉树叶,和番薯片一起煮后拿去喂猪。她在厨房外头小院子里半蹲半坐着切猪菜的身影,至今仍不时浮现在我眼前。

杜牧说:“只言旋老转无事,欲到中年事更多。”母亲那时可不就是“中年事更多”。

但我从未见她发过脾气,也从未见她和村里人吵过架、红过脸。我父亲曾叫我讨个会叉腰、善吵架的媳妇,免得被人欺负。但我母亲不这样认为。她一生与人为善,平静和悦,乐于助人。村里有些人家碰到生病什么的,手头拮据,母亲还会主动借钱给他,日子久了人家忘了还,母亲也无所谓。

母亲去世时已95岁,也算是龟年鹤寿。她离世前一年的国庆节,我回老家看她,她的眼光似乎已比不上往常那么晶亮,话也不多,坐在床沿不停地用手搓脚。看到她身子佝偻,皮肤干燥,满脸沧桑,我当时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但硬生生地忍住了。后来元旦那天我本想再回去,可工作实在太忙走不开,不曾想便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每逢节日,我心里都会涌起对母亲的无尽思念,想起《诗经》里这首古老的诗。

来源 | 羊城晚报·羊城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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