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桑基鱼塘”的变迁读懂珠三角
2020-04-13 16:04 羊城晚报 原创
大家都很爱护鱼塘,把鱼塘当孩子一样对待,村里每一口鱼塘都有自己的名字。我家承包过的鱼塘名字就很有意思,叫“黄皮树底塘”“围脚塘”……

文/胡家俊

“桑基鱼塘”曾经是珠江三角洲的特色农业模式,小学地理课本里就讲过。珠江三角洲农村,鱼塘星罗棋布,一口鱼塘接一口鱼塘,连成一大片。鱼塘和鱼塘之间的土地,叫“塘基”,塘基上种桑树,就是“桑基”。

但是你现在到珠江三角洲转一圈,“鱼塘”还很多见,“桑基”却很难再见了。塘基上种什么,反映了社会的需求,反映了时代的风貌。

浙江千岛湖新春开捕     图/新华社

塘基种桑,为的就是养蚕

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桑基鱼塘”的特色农业模式已经走到末尾阶段,但桑树还在。小孩到桑树林去,最感兴趣的有两件事情:一是摘桑葚吃;二是找老桑树杈子做弹弓。老桑树丫杈做的弹弓,柔韧性特别好,男孩子都喜欢。

桑葚那时候可以任意吃,吃到每个小孩的嘴边都是紫色。但有些长势比较好的桑树林要作为种苗区域,这个区域里的桑葚就不能吃。等桑葚完全成熟,摘下来,经过一些技术处理,再撒到土里,耐心浇水养护,就会长出小小的桑树苗来。我那时虽然还小,对此却有着深深的记忆,因为我父亲是养过蚕的。塘基种桑,为的就是养蚕。

那时候,村里的祠堂都被改成了蚕房,专门养蚕。父亲被生产队派去专门学习过养蚕技术,他要负责养蚕,吃住都在蚕房里。我曾经在蚕房里玩过、睡过,记忆特别深刻。

那时蚕的种苗是从蚕种场买来的,一张大概八开的厚牛皮纸作底,上面粘满了细卵状的东西,把这些细卵刮下来,按照一定的技术流程,就可以孵化出来蚕宝宝。不过那时,那张牛皮纸才是我们小孩关注的重点,因为它是做书本包装封皮最好的材料。

桑叶采摘回来,第一步要风干,把桑叶薄薄地摊在地上,用一台大风扇吹,直到桑叶干爽了才给蚕宝宝吃。刚孵化出来的蚕宝宝吃的桑叶还要用刀切成烟丝那么细才行,等蚕宝宝长到一厘米多长了,才可以整片桑叶子地喂。

有一年高考,古诗鉴赏考的是欧阳修的作品,其中那句“下笔春蚕食叶声”太形象了,我感触特别深,因为曾经在那样的声音里睡着了。蚕宝宝每天拉出来的屎,要定期清理,集中起来,那是养鱼的好饲料。

蚕宝宝从白色变为略黄,就是快要成熟了,要吐丝了。这个时候要准备好“蚕簸”。“蚕簸”是用竹子做的,类似一扇小门,面上用竹篾卷成卷状,像美女们的大波浪电卷发的形状。用火把“蚕簸”烤一烤,消消毒,然后把成熟了的蚕均匀地放到“蚕簸”上,蚕会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停下来,在那里吐丝,直到成茧。

茧成型以后,用镊子把茧挑出来,放在箩筐里拿去卖。一群农村妇女,列着队,挑着装满蚕茧的箩筐到丝厂卖茧,那是很壮观的景象。

茧是一定要挑到丝厂去卖的,那个叫荷塘丝厂的是国营工厂,专门生产蚕丝成品。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参加公社少先队员代表大会,我还去工厂里参观过,大致了解了从蚕茧怎么加工成一捆一捆的蚕丝的过程。蚕丝是生产丝绸的材料,丝厂生产出来的蚕丝就是供应给丝绸厂的。整个产业链真是一环扣一环。

听说当年的丝厂是公社里的骨干企业,能够进厂里当工人都很不容易,厂里年轻未婚的女工,那时候更是优秀男青年追求的热门对象。

鱼塘是珠江三角洲地区农村的经济命脉

“桑基”后来却不种桑树,改种甘蔗了。因为江门北街有个大型的国营企业“江门甘化厂”,其中一个业务是榨糖,需要原材料。但种甘蔗让农民觉得既辛苦,收入还极少,所以待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放开了种植限制,农民可以自由选种作物后,镇上就基本没有人种甘蔗了。

塘基上不种甘蔗,种什么呢?主要是种菜和种草。

种菜大家熟悉,不用解释。种草则主要为了养鱼。以前养鱼的草要到处去割,很辛苦,量也不能保证。这种专门种的饲料草,叫“象草”,长得比人还高,产量高,鱼喜欢吃,而且听说营养价值也高。每天割一轮喂鱼,前一轮的“象草”又长出新的来,如此循环,便每天都保证鱼有草吃,鱼自然会长得快,经济效益要比种甘蔗好多了。

而鱼塘是珠江三角洲地区农村的经济命脉。珠江三角洲地区农民相对富裕,主要得益于鱼塘的贡献。我们村也以养鱼为主,水稻田很少甚至没有。所以我们的粮食是不够吃的,需要国家从别的地区调配,叫“调入粮”。在计划经济时代,我们不用交公粮,但要交鱼和甘蔗。

所以大家都很爱护鱼塘,把鱼塘当孩子一样对待,村里每一口鱼塘都有自己的名字。我家承包过的鱼塘名字就很有意思,叫“黄皮树底塘”“围脚塘”“三角塘”“九亩塘”“二堑塘”“娘娘沙塘”。

“黄皮树底塘”,估计以前那鱼塘边种了一棵黄皮树;“围脚塘”顾名思义,就是堤围旁边的鱼塘;“三角塘”用鱼塘的形状命名;“九亩塘”以鱼塘的面积来命名;“二堑塘”估计命名的人懂一点古文,知道“堑”这个文言字的意思;至于那个叫“娘娘沙”的鱼塘,估计有一个浪漫故事,只是没有流传下来。

那时的鱼塘都属于生产队。生产队会每天安排村民割草,换取工分。村民割好的草,集中称重量,然后会被安排放到哪口鱼塘去。有些鱼塘距离村庄远,被安排去放草的村民,中途可能会把草扔到别的鱼塘里,所以一般越远的鱼塘产量会越低。

一年生产队分两次鱼,鱼干成本地特产

生产队养的鱼,大部分都交到供销社去了。供销社有个码头专门收购各个生产队交来的鱼。供销社收购鱼的人很挑剔,一会儿说这条鱼达不到重量标准,一会儿说那条鱼长得不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压低鱼的收购价格。其实无论鱼怎么样,供销社都会收购的,因为那时候鱼产品不是太丰富,城里很多市民还吃不上鱼。

生产队有一条手工撑的渔船,船身上有很多小圆洞,船面上铺着活动的木板,放在船舱里的鱼可以接触到河里的水,却跳不出来。这条渔船要六个人撑。当时干撑船交鱼的活是有“福利”的,农民都喜欢干这个活。因为最后他们会故意捞剩几条鱼,在岸边支起锅做饭,把鱼焖了来吃。

现在顺德一带的“鱼公焖鱼”就是那个时候农民的做法。有个广州来的知青,生产队为了让他改善一下生活,特意安排他参加交鱼的工作,尽管他不会撑鱼船。结果他说在城里也没吃得那么爽过。

村民其实能吃鱼的机会并不多。一般一年生产队就分两次鱼。夏天,一户人分一条大头鳙鱼,人多的家庭分大一点的,人少的家庭就小一点。冬天过年前会再分一次鱼,分鲮鱼,一户十斤八斤。

去生产队领鱼的任务一般都是小孩或者老人来完成的。一早就拿个簸箕到生产队排队,一班小孩叽叽喳喳的,知道要有鱼吃了,都很开心。分到的鱼大家舍不得一顿就吃完,大头鳙鱼就切成块,腌咸一点,煎好,一顿吃一块;鲮鱼呢,就晒鱼干,慢慢吃。于是现在鱼干也成了本地的特产。

改革开放后,生产队的鱼塘实行承包制。1984年以前,承包户要交够一定量的鱼后,才可以去卖剩下的;1984年后,承包户才可以自由卖鱼。

养鱼很辛苦,也有风险。辛苦是因为需要很细心照料。水质如何、水位如何、有否缺氧、什么时间喂养,都要做好。夜里还要巡塘,及时了解鱼塘的状况。

风险则主要有三个:一是怕鱼得病,得马上请教养鱼技师治好鱼病;二是怕缺氧,夏天鱼塘里鱼的密度一高,就会缺氧而亡,要及时开增氧机给鱼塘增氧;三是怕冷,鲮鱼和罗非鱼就最容易被冻死。有一年冬天特别冷,我家养的鲮鱼被冻死了不少,当时我围绕着鱼塘,一圈一圈地捞起冻死的鲮鱼,那种寒冷,那种难受,至今都记忆犹新。

但养鱼收入高,养得好一两口鱼塘,一家人的生活就改善了。我家承包鱼塘三十年,到2010年才彻底不再养鱼。这三十年来,好像赚钱不多,但三个孩子读书上大学、全家人的开销,都是靠这些鱼塘,家里还建了房子,所以说鱼塘养活了我们,一点也不过分。但现在村里40岁以下养鱼的农民已寥寥无几。

桑基鱼塘,见证着时代的发展,见证着我们每一个人的成长,见证着每一个家庭的兴旺。感恩这块土地,滋养了一方的百姓。(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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