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期静思 | 申霞艳:现在写诗并不可耻,但求不悖于心
2020-02-22 18:33 羊城晚报•羊城派 原创
一首简单轻松的歌对我们创痛的心灵具有一种难言的疗愈作用

突如其来的疫情,是一种灾害,也是一种警示。在与病毒抗争的隔离期间,城市放慢了节奏,人们也在久违的寂静中陷入沉思。我们开始重新审视那些古老的命题:自然与生命,人性与道德,规则与制度。羊城派文化频道特设立“疫期静思”专栏,将陆续邀请各领域专家学者来分享他们在静居期间的观察、思考、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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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悖于心,不违于情

——从听民谣《早知道在家里待这么久》说开去

文/申霞艳(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疫情期间,有位在疫区的朋友写了一首诗,诗中既没有赞美什么,也没有鞭挞什么,只是如实记录自己对于疫情的恐惧,总是担心自己或者家人被感染了:测量体温、消毒、拿起手机又放下、洗手、沉默,坐卧难安,邻居、亲人、任何人都疑似,生活本身也因此岌岌可危。

当他的诗被公众号发出来之后,有朋友给他留言,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可耻的,他因此陷入矛盾的漩涡。关于这句名言的被不当滥用,微信已经有篇文章专门谈论过,作者澄清了阿多诺的原话,告诉我们应该在什么场合来引用奥斯维辛,还谈到翻译的误差,对几个词的细微之处进行甄别。

对这篇文章我是有印象的。这位写诗的朋友遭受了很大的情绪困扰,他在微信上和我交流这个问题,我说这首诗蛮好,同感。惶恐不安和无边无际的怀疑就是新冠病毒带给我们的微妙情形。

我们只有此生,就是这具皮囊制约着全部的思维,我们的崇高、纯洁和卑微、污秽都从此出。生活不只有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我在微信里给朋友回:不悖于心。

其实也不止于疫情期间,大道至简,就是不悖于心,人同此心。当记者也好,当作家也好,当朋友也好,医生、病人、亲人也好,不悖于心、不违于情,好诗不过近人情。

《鼠疫》经得起反复阅读,很重要的一点是里厄医生从来没有唱高调,他的妻子同样被隔离在外,且在鼠疫结束前八天,孤独病逝。里厄没有用高大的语言去要求滞留此地的记者朗贝尔,他设法逃离封锁 去巴黎追随爱人享受尘世的幸福。相反,医生对他说追求爱情是个人权利,他再三表达的是,他是医生,治病救人是天职所在。

而《日瓦戈医生》让人痛苦不堪的一个原因是日瓦戈医生一直渴望的是好好地去当一名医生,夜晚再写点日记和诗歌,一家人待在一起,接二连三的战争和革命让这么人性的愿望始终不能实现。

现代社会是一个高度分工的社会,我们每个人都没有三头六臂,我们能够做的就是忠于自己的职责,像钟南山一样。可以说这就是时代提倡的工匠精神、敬业精神,也可以说这就是英雄主义:认清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它。

疫情初期,我也时常唏嘘,感叹一个文科生的无能、脆弱、无用。但是我又想,读书写作、教书育人就是我的职责所在,每个人做自己最擅长的也是美好社会的允诺。诗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总是要写诗的,就像农民明知天气不好还是要到田里去。

如此,当多个群里传播张尕怂的西北民谣《早知道在家里待这么久》,我感觉到一股清新的风吹过原野,把我想七想八、晕晕乎乎的脑袋吹醒了。

我在电脑里循环播放这首歌,儿子嘲笑我说,妈妈再放我都会唱了!来回不就是几句吗?我说对,妈妈需要这股风暴,把我脑袋里纠缠的幻念全部卷走,妈妈需要一个简单、从容的脑袋来面对这无能为力的一切。

这首歌的确没什么了不起的,抒发的全是个人情绪:

早知道在家里待这么久呀

我就不该只买两包红兰州

早知道村里封了路口

我就该多拉拉妹妹的手

后悔没多买点烟、灌大桶酒、后悔租车装富有,拉妹妹的手就是其中我们熟悉的流行歌词了。太平常了,太苟且了!如果是平时,我大抵也不至如此。但在疫情面前,我们每个人都宅在家里,生活被打回原形,吃喝拉撒,前尘往事,如今都到眼前来。

面对神不知鬼不觉的病毒,面对这具日益可疑的身体,《早知道在家里待这么久》就是一股清洁的风,从西北的小村庄里刮过来,吹过大江南北,也让我这个困居南方校园的人心有戚戚。命运是一股来自四面八方的风,想往哪边吹就往哪边吹,我们就是风中的尘埃,落定之后亦无法描述风的行迹。

在最深的混乱中,简单就是有力的召唤。《早知道在家里待这么久》让我不断想起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写的是八十年代音乐学院一群大学生的故事,小说没有主线,没有核心故事,但情绪感染力很强。

改革开放初期每个人都很独特,渴望创新,其中森森就是典型,他终日追求“妈的力度”,经过殚精竭虑的探索之后他获得了国际大奖,令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空虚,回到宿舍,他打开抽屉,将进大学后再也没有听过的莫扎特的音乐塞进了录音机,清新的音乐流淌,泪水随之流淌。我想这就是简洁拥有的迷人的力量。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一首简单轻松的歌对我们创痛的心灵具有一种难言的疗愈作用。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长恨长爱,埋怨旁边也是欢欣,坟墓周围就是花朵。祸福相依、生死起伏。

记得余华曾在随笔中写了一个细节:他的小学同学因父亲刚去世而哭泣,他们那时候很小,还不懂丧父之痛,就拉这个孩子去打篮球。当这个孩子投中了球,他也和队友们一起笑了。他带着泪水来到球场,投中了,他也笑了出来。余华从这位丧父的同学的一哭一笑之间感受到人心的丰富、深邃与简单。文学永远面对这颗包罗万丈、瞬息万变的心。

漫长的阅读塑造了我,让我见识了人的复杂、深刻、多面以及自我的浩瀚;同时神灵是无所不在的,他让我们能够向死而生,能够在最痛苦的时候依然不放弃生、不放弃爱、不放弃信。生活,时而有风暴、有雷雨、有闪电,时而也会有和煦的阳光普照大地,会有一阵微风清扫阴霾,万物逆来顺受,并从遭遇中生长出不同的面貌。

想起阿多尼斯的诗——《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死亡来自背后,即使它看上去来自前方:前方只属于生命

……

世界让我遍地鳞伤,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

我的祖国和我身披同一具枷锁,我如何能同祖国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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