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岁末，云南省检察机关发布的一份公告，让 “云南女子反杀醉酒男”的案件重回我们的视野。从去年初案发开始，这起案件中当事人唐雪的行为究竟属于故意伤害、正当防卫、还是故意杀人？一直争议不断。而如今，经过检察机关对该案件多番全面审查，最终对当事人唐雪做出不起诉决定。

检察机关也再次以一起热点案件，向公众传递了“法不能向不法让步”的声音。而回到案件的起点，这起悲剧为什么会发生？案发当晚又发生了什么呢？记者赶赴云南省永胜县，通过对警方和亲历者的独家采访，了解到了案件中更多的细节。

“被不起诉人唐雪为保护本人和家人的人身安全而采取的制止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的自行防卫行为，系正当防卫，依法不负刑事责任。”这是云南省永胜县人民检察院，在时隔四个多月后第二次对唐雪案件作出的认定。

从“故意伤害”到“正当防卫”，对案件法律评价发生反转的背后，是一个乡村里世代交好的两家人关系的巨大转变。

在云南省永胜县下街村，村民李兆云和唐加勇家祖辈都生活在这里，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以兄弟相称，后来两人各自成家，两家的关系也一直不错，经常相约见面喝茶聊天，谁家有什么事情也都会相互帮忙。

唐加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小学的时候是同学，而且现在随时在一起喝喝茶、聊聊天，我们在一起。

李兆云：假如我有四个朋友，唐加勇就是排到最前的那种，最好的差不多。

然而，从2019年春节开始，这种和睦的关系被彻底打破了，两家人几乎再无往来。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还要从李兆云的儿子和唐加勇的女儿，在2019年春节的一次意外相遇说起。

当时李兆云的儿子李德湘二十七岁，唐加勇的女儿唐雪比李德湘小一岁，今年二十六岁，因为父辈关系要好，他们也是小时候的玩伴，长大后两人在外面上学、工作，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2019年春节两人都从外地回家过年。2019年2月8日是农历大年初四，这一天，唐雪去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聚会。

根据李兆云回忆，那天下午，他们一家人参加了一个家庭聚会，儿子就坐在他的旁边，还喝了一些酒，回家后李德湘又与表哥还有一个朋友一起出门了。三人在村里正好遇见从外面开车回来的张某。

李德湘朋友 张某：回来的路上在丁字路口上就遇到李德湘他们三个人，他看到我，我就停了，然后他跟我讲话。

据张某回忆，当时他把车停在这条村道上，与李德湘交谈了大约有四、五分钟，后面又来了一辆车。车里座的正是唐雪和送他回家的朋友。

唐雪朋友：在右转的时候有一辆白色的车是挡在这个巷子里，但是他看到我们车的时候主动上车把自己的车往后倒，为了让我们的车通行。我们在通行的过程中，速度是非常缓慢的，通行的过程是有一个喝多的人试图要拦我们的车，但是被他的同伴拉回去了，拉回去了之后我们也是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往前走。

据唐雪的朋友， 当时开车的司机回忆，当他们的车缓慢通过时，突然有人用力的拍打这辆车的引擎盖，这个人就是李德湘。

在这一次的相遇中，唐雪的朋友表示，他们都知道拍车盖的这个人喝多了，所以没有人真的和他计较。车子右转后，唐雪下车，此时已经被人拉走的李德湘又追上唐雪对她进行辱骂，唐雪依旧没有理睬，向家的方向走去。

两个小时候的玩伴多年未见，春节时在村里偶然相遇，却是极不愉快的经历。唐雪的父亲唐加勇了解到这个情况后，本想当着两个晚辈的面把事情说清楚，却没想到因此惹来了更大的麻烦。

2019年2月8日深夜，唐加勇正在村里朋友家喝酒，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正是刚刚下车回家的唐雪。

唐加勇：我女儿打电话给我，打电话给我说她没有钥匙，家里大门锁起来，她进不来，叫我下来给她开门。

从村道到唐雪家，有一条不足50米长的小巷，父女两人往家走的时候，唐雪对唐加勇讲述了刚才与李德湘相遇后的经历。唐加勇回忆，他当时觉得李德湘这样对待唐雪，可能是因为两个孩子好久都没有见过面彼此不熟悉了，于是他带着唐雪回去找李德湘。

唐加勇：我说这是妹妹你晓得不？怎么能拍她的车还骂她？他说，好的大爹，我就叫他回去了，不要再这样了，喝酒了，他说好好，我跟女儿我们两个就回来了。

唐加勇回忆，当时李德湘虽然喝酒了，但和他讲话的时候还是很有礼貌的，并给唐雪道了歉，本以为事情已经说开了，唐加勇带着唐雪返身回家，李德湘的表哥也叫李德湘赶快回家。然而就在双方朝相反方向走了约有十几米远的时候，李德湘忽然冲着唐加勇父女吼了一句。

据张某分析，李德湘是想让唐雪就挪车的事情也给他表示下歉意。

李德湘朋友 张某：唐雪的父亲可能听这个话生气，本来你作错还说这样的话，唐雪的父亲就说，你做错了你还想怎么说？他是一个长辈的意思，跟你好好说你也不会听什么之类的。

听到唐加勇的话后，李德湘返身向唐加勇父女跑去，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追上去后，李德湘居然抬腿踹了唐加勇两脚。

唐加勇：他踹了我两脚，我就把他踹翻了，我过去把他手扭起，我说今晚上我要把你送给你爸爸去，就这样。但他反过来又打我两拳，我被打了，我女儿肯定急了，上去跟他撕扯，女孩子指甲有点长，把他这里抓出一点痕迹。

被朋友拉开后，情绪激动的李德湘跑到村道对面的一户人家拍门，还把这户人家的门玻璃打碎了。而唐加勇和唐雪则返身回家，到家后唐加勇坐在房门口给李兆云打了一个电话。

李兆云：他说李兆云，就叫我名字了，李德湘在那边抓了我一脚，踢了我一下。我马上说你是他大爹，给他几巴掌，我说我马上到，真的我马上就去了。

李兆云赶到现场把李德湘带回家，让他喝了几杯茶醒醒酒。

深夜十二点多的时候，李兆云带着儿子到他家来道歉，地点是在唐家的院门口，唐加勇和李兆云门里门外的站着，李德湘站在李兆云身后。在唐家门前的巷子里还聚集了一些围观的邻居和亲戚朋友。

唐加勇表示，当时李兆云的确是来道歉的，然而李德湘却并非诚心道歉，甚至还说出了一句带有威胁性的话语。

李兆云诚意道歉，唐加勇想要息事宁人，然而两家的孩子却并没有作罢。张某表示，此次见面李德湘和唐雪又争吵了几句。

周围的亲戚朋友见状，赶紧劝开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李兆云带着李德湘回家，唐加勇一家人也没有再说什么，关门后回到房间各自休息，围观的人群也都散去了。

经过这场风波之后，村庄重新恢复了宁静，然而几十分钟后，一阵尖利刺耳的砸门声，将这份宁静再次打破。而随着一桩致命悲剧的发生，也让相识几十年的唐、李两家本想和睦相处的心愿彻底落空。

2019年春节时，正房里住着春节回家探亲的大女儿、女婿和他们的两个孩子。靠近唐家大门还有三间房，左边这间卧室住着唐加勇和爱人，中间一间是唐雪的卧室，最右边一间是厨房。2019年2月9日凌晨一点多，一阵无比刺耳的声音惊醒了已经休息的一家老小。

唐加勇：门被砍砸的声音特别大，小孩睡熟了都惊吓醒了。

记者：您当时听到的是什么样的声音？

唐加勇：砍砸声，砍、砸、抓的那些声音。

记者：感觉是用什么砍砸的呢？也就是铁器吧，那种，因为一般的拳头是不可能的。

惊醒后，唐加勇披上外衣起身走出卧室，并顺手拿起堆在墙根儿的一根木棍，这时他才发现，女儿唐雪已经先他一步打开了院门。

在李家，没人知道李德湘是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李德湘到唐家道歉后回家的时候，朋友杨某、张某、罗某等人也陪着他与一起回到了家中。据杨某回忆，当时大家都在李家的客厅里聊天，李德湘起身去了一次卫生间，之后走到外面的厨房洗了下手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杨某说他是第一个追上李德湘的，当时李德湘已经站在唐家的门口砸门，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他冲上去抱住李德湘把他往巷子外面的方向拖，并示意随后赶来的罗某把李德湘手里的菜刀拿走。就在他们抢下李德湘手里的菜刀，打算拖着他回去的时候，唐家的大门打开了。

而据张某回忆，唐雪被李德湘踢了之后，就出来与李德湘扭打在一起。扭打的时候，双方都有人拦着，却还是没有拦住。

据李德湘的朋友反映，两个人扭打的过程非常短暂，也就只有一两分钟。而且因为现场光线较暗，他们都没有看清两人扭打的细节。而据唐加勇回忆，自己的女儿一直是被李德湘打、骂。所以他拿着木棍又冲到院子外面想要保护唐雪，此时的李德湘见状向巷子口的方向跑去，边跑还边叫嚷着。

唐加勇：他还边跑边说，刀拿来，我要把他一家杀掉。

据李德湘的朋友张某回忆，这时他打开手机手电筒，才看到唐雪手里居然握着一把刀。

见李德湘已经离开，唐家人回到了自家屋里，才发现唐雪的脸已经被打得肿起来，于是赶紧给她上药。而此刻在唐家门前的巷子口，李兆云和爱人从家里匆匆赶到，发现已经倒在地上的李德湘。并呼喊张某等人赶紧过来拨打120并报警。

李兆云：我去的时候就把我儿子抱着，然后就是到（救护）车里面，就从现场我抱着的路上一直喊，他再也没讲一句话。

这场悲剧从开始到结束的过程极其短暂，短到让当时在现场的人都来不及细想。而事发后，司法机关就要对案件的每一个细节、疑点进行详细全面的侦查与审慎的判断，以此为基础依法得出结论。

2019年2月9日凌晨1点14份，永胜县公安局110指挥中心接警。李德湘的朋友张某报警称有人在下街村打架。三川派出所民警接警后赶到了现场。

出警民警表示，当时伤者已经被送往医院抢救，他们来到唐加勇家了解情况。随后将唐雪和唐加勇带到了派出所。而此时被送到医院的李德湘终因抢救无效身亡。经法医检验，其中的致命伤来自李德湘胸部的一处刺伤。

根据办案民警对于现场的勘查，在唐家门口的巷道里发现了多处血迹。根据办案民警调查，对李德湘造成致命伤害的正是案发时与他扭打在一起的唐雪。

直到警方侦查时，唐加勇和李兆云才知道，事发当晚李德湘用来砸门的菜刀和唐雪的两把刀具都是从自家的厨房拿出去的。2019年2月10日，因涉嫌故意伤害罪，唐雪被永胜县公安局刑事拘留。2019年8月7日，永胜县人民检察院以故意伤害罪对案件提起公诉，同时认定唐雪的行为有“防卫过当”的处罚情节。对于这份起诉书，李兆云和唐加勇两家都表示无法接受。

李兆云：第一个感觉，我家儿子被杀掉了，肯定是杀人偿命。按我的理解来说，就是属于杀人，但是也可能国家根据实际情况是过失杀人，我说两刀就是要他的命。

而唐加勇的心情也很复杂，一边是挚友的儿子已经离世，另一边是自己的女儿被关在看守所命运未卜，他不清楚在当时那个情况下，女儿怎么样防卫才不过当？

唐加勇：超了什么限度？请问检察官，什么限度？我女儿当时要怎么做才不过当？

不仅是家属，这样的认定也引起了公众对“正当防卫限度”的热议。2019年8月26日，云南省人民检察院指定专人阅卷。对案件事实、证据依法全面审查，指导案件办理。检察机关还委托公安部及云南省公安厅法医、刑侦专家对该案刑事技术材料进行补证，对现场进行重新勘验；补充调取了物证检验、现场勘查、伤情鉴定、证人证言等方面证据。

2019年12月30日，云南省人民检察院发布的一份公告回应了公众对这一案件的关切，也披露了案件中更多的细节。

永胜县人民检察院经补充侦查和依法重新审查后认定，被不起诉人唐雪在春节期间，家人及住宅多次被李德湘侵犯，特别是在凌晨1时许，家门被砍砸，出门后被李德湘脚踢拳殴下，先持削果皮刀反抗，后持水果刀反抗，系为保护本人和家人的人身安全而采取的制止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的自行防卫行为，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十条第一款的规定，系正当防卫，依法不负刑事责任。2019年12月30日，永胜县人民检察院对该案撤回起诉，并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七十七条第一款之规定，于同日对唐雪作出不起诉决定。

来源 | 央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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