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1月23日下午3时45分,88岁的流沙河走到了人生的终点站。
先生原名余勋坦,出生于成都一个诗书人家。17岁时,他以“流沙河”为笔名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笔名取自《尚书·禹贡》之“东至于海,西至于流沙”。
他是一名现代诗人,也是文化学者、作家和书法家,世人为他冠上了诸多头衔,而他最认可的称号是“职业读书人”。前媒体人何三畏称他为“最后的读书人”,“把书读到沙河先生那个份上,以后怕是难再有了”。
对先生来说,一生应是无憾了,正如他在《白鱼解字》序言里写道:“白鱼又名蠹鱼,蛀书虫也。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但对于世人而言,却是一大憾事。流沙河多年好友、科幻世界前总编谭楷这样描述他,“他是文化天空中不可缺少的一块,谁也无法弥补缺失他的损失。”
“他把自己的生命耗得太过了”
65岁从四川省作协退休后,流沙河在日常读书、写书之外,便是做讲座,讲他对传统经典文化的研究,讲他的成长故事。2009年开始,成都图书馆每月一次的讲座,他从未缺席。
曾在四川大学就读的龚应俊对2015年听过的讲座记忆深刻,他在朋友圈写道,“流沙河老先生,八十五岁高龄依然思路清晰,声音洪亮,慈眉善目,讲起小时候也是充满趣味,不愧成都文宗”。评论里同学玩起诗歌接龙,“理想是石,敲出星星之火;理想是火,点燃希望之灯。”
这是流沙河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完成的诗篇——《理想》,被收录在人教版(2007版)语文七年级上册的第六课,成为一代人的共同记忆。
今年五月后,流沙河不再出门做讲座,他的咳嗽与声音嘶哑的症状加重,更是窝在家里,读古籍、写字。他的书房里书数量不多,整齐摆放着,但多是精选的典藏书籍,譬如《十三经注疏》《说文解字》的各个版本。
有时发现前人对古籍的解读存在一些错误时,他会兴奋地告诉他的忘年交、四川青年作家冉云飞,“你来看看,我发现的这个新材料”。“他很博学,记忆力非常好,读书读得非常透彻,他常说,研究学问的乐趣,没有比这个更快乐的事情了。”冉云飞回忆道。
他每天必须读书,至少两小时,阅读内容是与时俱进的,国内外赠寄的书刊供他了解最新的时事和观点,时常在交流中说上几句英语。“他能把生涩的文学和理论,做得有趣,讲得有趣,”谭楷说。他还与谭楷聊科幻小说,他总说,“没有幻想的人,灵魂是残缺的”。
每周都有作家、诗人和学者上门拜访,他们围坐在沙发上交流,“他很和善,用四川话一句一句,说得很慢,像写文章一样”。“他把自己的生命耗得太过了,”谭楷说。
早在两年前,流沙河在成都市第一人民医院被诊断为肺炎,之后长期在家中服药,咽喉药更是天天不离手。“一直没有意识到是肿瘤,就当成是肺炎。”流沙河的儿子余鲲告诉剥洋葱。
11月4日,流沙河转至华西医院治疗,次日被医生诊断为“喉癌”。谭楷去医院探望时,他穿着灰色的绒睡衣,躺在病床上,“他的精神状态很好,但声音嘶哑,说话很艰难,”谭楷流着泪俯下身去听,听到轻声的一个一个字,“他说,和你几十年的每次见面,总是很快乐”。
余鲲和医院商量安排最好的专家,准备了三套方案,计划在18日为父亲做手术。但在手术的前一天,流沙河先生突然胃底出血,被送到手术室时已经昏迷不醒,心脏停止跳动。经及时抢救后脱险,但整个内脏器官已经严重受损。
余鲲回忆,父亲在生病期间一直保持乐观的态度,没有埋怨与怪罪任何人,并劝家人不要担心。
“我父亲是一个既充满理想主义,同时又充满人文情怀的善良的老人,他的善良就是贯穿了他的一生,同时他的理想主义贯穿了他的一生”,余鲲说。
旧社会走出的读书人
1931年,流沙河生于成都金堂县城,四岁时开始跟着一个前清老秀才上课,学古文,做文言文,习书大字。黄老秀才会把诗词、古文里的每一个字、词都解释得清清楚楚,一直学到十三四岁,他第一次读《庄子》,但没有读懂,只知道全篇读熟背下来,“背了这么多古诗词、经典,到现在想忘记都忘不掉。”
1947年春,流沙河考入省立成都中学高中部。巴金的小说、鲁迅的杂文、曹禺的戏剧,还有艾青、田间、绿原的诗歌都让他沉迷。两年后,他以最高分考入四川大学农化系,就读半年后就选择离校,先在《川西农民报》任副刊编辑,后调到四川省文联。
1956年,25岁的流沙河创作诗歌《草木篇》,发表在他提议并参与创办的新中国第一份官办诗刊——《星星》的创刊号上。之后,在省文联图书资料室管报纸,在资料室的库房里,他欣喜地发现一堆“破四旧”留下的旧书,里头大部分是先秦典籍。
他记得自己一边守着煤炉,一手捧着《庄子》读,再一次读《庄子》,他读懂了,在采访中他说,“这本书让我在人生艰难的时候,都保持着开朗豁达的状态”。
也是这段时期,流沙河想,“我这一生还有这样多的精力要拿来用,用到什么地方呢?”他开始疯狂补课——数学、古代天文学、现代天文学、动物学、植物学,还有古代的经学,涉及四书五经的,重新读,然后钻研古文字学。
1979年,谭楷第一次见到流沙河时,他已重回《星星》诗刊当编辑,读到谭楷写的诗歌,约他见面聊诗歌,“那时他对诗歌很热爱”。
那几年,流沙河创作了大量的诗歌,发表成书,包括最出名的《理想》与《那是一只蟋蟀》。
但流沙河回忆那段经历说,作为一个作家、诗人,他是失败的。“我早期写诗,到1957年之后基本上就停了。上世纪70年代末又开始写,我的绝大部分诗,都是宣传。”
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1989年之后,流沙河决意封笔,不再写诗,开始“说文解字”的研究。
他开始写《流沙河认字》,从一二三讲起,也写更加注重趣味性的《文字侦探》选的词包括:男女、国家、人民等最常见的词,“90%前人已经解释好了,我只是从几十种解释中抽取我认为有道理的,梳理好,用今天的语言讲清楚,前人解释错了的字,提出我的解释,这是个大海捞针的工作,这样的字很少,但我已经非常快活了”。流沙河在接受《南都周刊》采访时说。
流沙河在少年时与成年后几次阅读《庄子》的心得写成《庄子现代版》,其中包含了他的人生感悟,用浅显的、口语性的、大众化的语言文字,把庄子表达出来,希望它有所用于今日。
流沙河说,当年第一次读庄子,获得了心灵的慰藉,第二次读庄子,他找到了解除身体痛苦、减轻精神压力的秘方。他主张,不要争强好胜,不要贪得无厌。
“我读了很多书,一些年轻的编辑遇到什么知识、典故不懂,就打电话来问我,我就告诉他们。这就是读书后给我带来的愉快。”
“他是一个非常自爱的人,有自己的软弱,也有作家的坚守,他这些年在做的学问都体现了他的坚守。”冉云飞说,“粹然真读书人,浩博渊雅;阅尽人世沧桑,即之也温。”
“选择读书作为一个爱好,实际上都还是一个无能力的表现,因为我做不了什么事。” 流沙河不避讳谈自己“软弱”的一面,他说“ 我这一辈子读了很多书,没有一本书使我糊涂过”。
正如他在《白鱼解字》序言里写道:“白鱼又名蠹鱼,蛀书虫也。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肖微微 张弘)
(本文部分内容来自《南都周刊》 、腾讯新闻、《南方人物周刊》、《中国民族报》)
来源 |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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