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奖专访 | 徐怀中:我一直在孙犁的“豆荚”下流连忘返
2019-11-05 14:52 羊城派 原创
史上最高龄茅奖得主徐怀中畅谈文学人生

文/羊城派记者 孙磊 吕楠芳

跟徐怀中老师约采访前,内心颇为忐忑:90岁高龄的他,方便接受长时间的采访吗?在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他洪亮的嗓音、中气十足的一声“喂,哪位?”打消了记者心中的疑虑。

徐老师十分健谈,谈起文学与战场的经历滔滔不绝,中途每每停下来大笑。他一直关注着血色硝烟中的生活与生命,而不仅仅是战争本身,所以在残酷的岁月里,他总能捕捉到每一丝生命焕发的光彩。

徐怀中

在他的年代,他不断地“越位”,用不寻常的路子书写战争中个体的情感、自由的欲望,对此,他说自己“一直在孙犁的‘豆荚’下流连忘返”。

徐怀中老师写给《羊城晚报》读者朋友的话

采访到后面,徐老师的嗓子沙哑,不得不歇停了几次,记者建议先休息,而他热情地说“再聊聊,我们再聊聊”。对他而言,《牵风记》更像是一部命运之书,谈起它,他就可以重温青春岁月的浪漫和激情,他就可以跨越时空和过去的自己对话,和与他共同经历过战争、一同哭过笑过战斗过的同志们对话。

(本报道为节选版,完整访谈请关注羊城晚报人文周刊)

《牵风记》,人民文学出版社

关于《牵风记》:文革时曾亲自将第一稿付之一炬

羊城派:在90岁高龄获得茅盾文学奖,您有何感受?觉得意外吗?

徐怀中:这部小说写完后我想能够发表出来就很好,没有想过会拿奖。在获奖感言里面我也谈了,因为我以前没有写长篇,不知道字数要求,这次才知道茅盾文学奖长篇小说最低要13万字,我这小说再删减一点就不够字数了,就不能参评了。

短短的一小本书确实没有什么可以夸口的,但是这本书有所不同的是它经历了很长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跟我们国家的发展形势、文艺发展所遇到的具体情况、波折都是有联系的,所以这本书从这方面讲颇有深意的。

我1962年就开始写,挺进大别山是解放战争中最有华彩的篇章,在这一次行动中,个人受到很严峻的考验和锻炼,所以我一直想好好写这本书。

我1962年写了20万字,后来去前方当记者就放下了,直到1966年文革开始,我就不得不把这个稿子付之一炬,赶快烧掉了,因为它赞颂的是刘邓大军,所以当时是忍痛全部烧掉了。当时烧的时候哟,又怕被红卫兵发现,又怕被朋友发现,一大堆纸点又点不着,非常着急!

到了1979年,思想解放,我在文艺思想上进行了比较深刻的反思,清理了头脑中有形无形的思想禁锢,创作也不再遵循概念化、口号化、公式化,要求自己有所创新、有所探索、有所改变。

这样一想,我原来的写法很陈旧,无非是从前的老路,尽管自己想写得有声色一些,但是总体上来说偏重于战争的进程、敌我的态势,这些内容占据了大部分内容,所以一回想也并不值得惋惜,如果当时出了书,不会是现在的《牵风记》。

到了2014年才又动手写这本书,我已经80多岁了。拖了这么久,实际上也算是自己漫长的创作准备阶段,可以说是厚积薄发,加上个中曲折,再来写作这本书,姿态就完全不同了。

我写作时在干休所,身心愉快,完全放开了手脚,做最后一博。我感觉我就像是一把步枪,一梭子弹哗啦打出去了,痛快淋漓!

所以,我的感想整体来说就是很激动,这本书真要能印出来就是好哇,自己的想法终于实现了,这也算是收官之作、夕阳之作,尽管是薄薄的一本小书,我还是非常珍视。

羊城派:为什么《牵风记》写的是战争题材,却用了如此诗意空灵的书名?有什么特殊的意味吗?

徐怀中:最初想用“牵风”,牵战略防御到战略进攻之风,刘邓挺进大别山的进攻就好像把战争的风头牵过去了,最初是这样想的,最后一看,写到人们回归到自己的历史原点,回到人类的原点,写得比较虚幻了,就像诗歌的国风之风,那我干脆就放开了,虚点就虚点。战争是以人的个体生命来结算的,很残酷,但是在特定情境下又将人性的光辉发挥到极致,人的感情、自由的欲望都是在战争中才能充分地表现出来。

是不是战争文学,是不是战争题材,在我看来没有差别。每个人应该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这样才有可能写好。不同题材相当于不同的生活面,文学的意义在于对生活面的深度开掘,如果战争文学仅仅停留在战争的事态,读者还不如看战史资料,看双方发出的电报。

我认为文学作品要表现战争的话,应该强调虚构的能力,要有充分的想象,这样你才能回归到小说创作固有的规律上来,否则就不是小说,而是半真半假半生不熟的战争史料,我觉得很多读者不会愿意看这种东西的。

羊城派:十几万字的《牵风记》,您写了四五年,平时写作速度一直比较慢吗?

徐怀中:我个人写作的时候有个不好的习惯,总是要把一个段落背诵下来才能写,写作中抠抠索索,总是在修改,这样就把写作过程拉得很长很苦,以至于到后来年龄这么老了,也不着急了,写到哪儿算哪儿好了。(大笑)

关于战争文学:我对孙犁先生是有信仰的

羊城派:有评论家说,您这部作品融入了孙犁的精神命脉,“完成了自己的心事”,您认同这种说法吗?能谈谈孙犁先生对您的影响吗?

徐怀中:我对孙犁先生是有信仰的,他的作品的重要性在于忠诚地记录了我们的革命生活。你看老舍先生写自己的生活写得多么好,但是你让他来写抗美援朝他不可能有那么深入的了解,当然写不过从小就参加革命的人,这就是熟悉和不熟悉的区别。孙犁先生不像别的作家,别人写革命总是带有一种理想的色彩,写成单色的,孙犁的作品既是革命的,生活的,又是艺术的,完全符合艺术创作规律。

他的作品里面特别是女性的形象非常鲜活,在农村长大的人就知道,他写的妇女形象非常生动。反应战争生活也包括革命历史的很多作品,包括我们奉为经典的很多作品中,我觉得孙犁最为突出。我特别敬佩孙犁先生,我觉得是他把战争引入到我们的文学创作中,我看别人的是漂浮的,只有他的是生活在泥土中,所以我一直在孙犁的“豆荚”下流连忘返。

附:徐怀中获奖感言↓

这次评奖才得知,茅盾文学奖的字数下限定为13万。事有凑巧,我的这本《牵风记》正好是13万字。也就是说,如果我再删去千儿八百,就凑不够法定字数,只能退出参评了。薄薄一本小书,无可夸口。我们刚刚欢度了新中国70周年大庆,如果与国家建设发展相联系,与个人的文学写作历程相联系,也还真的可以引出许多话题,回眸之下,不胜感慨。

人们思想十分单纯,丝毫不计个人得失,踊跃奔赴最艰苦的边疆一线,参加各项建设。我当时20岁出头,深入进藏部队及康藏地区,创作了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等。艺术上并无太多斟酌,却满腔热情,见证了那个百废待兴、蒸蒸日上的黄金年代。

至1979年,我已年过半百,正值改革开放大潮涌动,为文学实践注入了新的活力,我头脑中有形无形的种种思想禁锢被冲刷干净。我借小说《西线轶事》做了一点新的探索与开掘,为回应思想解放运动,交出了自己的一份答卷。

2014年,经过一个寂寞而又漫长的创作准备阶段,我着手打磨长篇《牵风记》。赶上改革开放新时代到来,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如一艘巨轮,正顺风顺水全速前进,作为离退下来的耄耋老人,同样深受鼓舞与激励。我身心愉悦、精神抖擞,完全放开了手脚,竭力做最后一搏。一本夕阳之作终于让我给对付下来了,倒也痛快淋漓。

吐噜一下,一梭子弹尽数打了出去。继续射击,要更换备用弹夹,留给我的时间有限,怕是来不及了。或许日后可以再拾起短篇来,以延续《牵风记》的未尽之意。此时此刻,我不能不向《人民文学》杂志社、人民文学出版社领导及责任编辑表达我衷心的谢意。

两个编辑部义无反顾,迅速推出了这部作品。感谢相识或不相识的读者,乐意接受我的这一份迟到的献礼。当然,少不了也还要感谢我的老妻于增湘,家庭是我坚固的大后方,没有后方总动员的全力支援,这一场战役我打不下来。(徐怀中于10月14日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发言)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现场,五位获奖作家合影,左起依次为徐则臣、陈彦、徐怀中、梁晓声、李洱

个人简介

徐怀中,1929年生于河北邯郸市峰峰矿区。1945年太行中学毕业后入伍。著有长篇小说《我们播种爱情》等。短篇小说《西线轶事》获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长篇非虚构文学《底色》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报告文学奖。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辞

《牵风记》闪耀着英雄之美、精神之美、情感之美和人性之美。徐怀中以超拔的浪漫主义激情,在雄奇壮阔的革命战争背景下,深情讴歌山川大地上生命的高贵、勇毅、纯真与飞扬,对人与战争、人与自然、人的超越与升华等文学的基本主题展开了新的诠释。金戈铁马与诗书礼乐交相辉映,举重若轻而气势恢宏。(更多新闻资讯,请关注羊城派 pai.ycwb.com)

来源 | 羊城派
图片 | 受访者供图
责编 | 郑少玲